“那一回是她死前。五十年来,安斯罗一直是草原上第一大部,造反之心越炙。父王为了稳住安斯罗,才与母亲联姻。但自我出生后,安斯罗一直意图扶植我为王。母亲夹在中间难做人,一次草原大会上,她竟当着各族首领自尽了。死前搂着我道,姆妈用这一死替你赎了自由身,你就快快活活地长大吧,一辈子也别碰权力、争王位,做个走马观花的富贵小王爷,再好不过。”
沈劲松这一箭是为了杀他的锐意,却反而激起他的志气。
“就是手筋断了,恐怕以后提不起劲。这位”卢陵不知该如何称呼,含混略过,“看着是右利手吧。倒是不影响日用。”
卢陵跪了半晌,却没有等来雷霆暴怒,只听到白龙侯倦极道:“你下去吧,换人来,换个能治好他手的人来。”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玉关。
言犹在耳,沈劲松感念娘的用心良苦,又听到抱着自己的那人说,“听你唤娘,我心里倒有些羡慕。想来你娘很疼你,时常搂着你安慰。我娘却有些不同,她未出嫁时便是安斯罗部的代战公主,金鞭白马,威震草原。嫁给父王了也照样舞刀弄枪,并无半点女儿柔情,只除了一回,便就从没抱过我。”
可惜却没有机会跟他一较高下了。
第八章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他娘死前拉着他的手,心平气和道:“松儿,娘走了,最放不下的是你。你父亲太过绝情,恐怕不会善待你。你出生时,我请他取个名字,他管你叫劲松。我提醒他道,儿子是合鸾之身,名字里得与鸟雀相关,否则或有早夭之虞。他闻言垂首不语,我的心一下子凉了。他竟是知道这关窍的,他是故意的,他巴不得你死。”
想得几乎要魔怔了。
“松儿,不要伤心。合鸾没什么不堪。你只是比别人多了一点东西。合鸾未必不如人,正像这世上的鸟儿千百种,有莺燕画眉樊笼深锁,亦有九万里风鹏正举。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娘祝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娘为你取名不鸣,你便这样安静地茁壮长大吧。你父亲靠不住,别怕,娘做姑娘时善经营,哪个哥哥都比不过我。娘为你留下了房契田契,你小心保管,莫叫人发现。等你长大了,置屋置业,平静度日是不愁的。”
卢陵顿时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暗暗叫苦。老老实实地上前问诊,侯爷怀里那位左臂显是受了剑伤,已经被丑陋地包扎并有效地止血了。他细细查验后开了提防伤口溃烂邪炁入体的用药,又道如果熬过之后几日的发热,当无生命之虞。
当年玉遥城上,沈劲松衣衫猎猎,挽三石强弓如满月,一箭射落城下白龙侯身后大旗,引得三军哗然。
他箭射得那么好。
卢陵战战兢兢地扑通跪下。白龙侯个性乖戾骄纵,平素积威甚重,在他身边服侍,人人无不提着脑袋小心行事。如今卢陵显然触了龙之逆鳞,不知道他要怎生发作了。
沈劲松脑袋烧得浑噩,身上一忽冷一忽热。他隐约感到自己被人紧紧抱在怀里。他只在小时候给他娘这样抱过,半辈子委屈突然涌上心头,竟是从未有过的想哭,他鼻子一酸,哑声道:“娘”
后来玉尘飞果然能挽起三石强弓,能射出流星般的箭矢,能射下高城上的大旗。
玉尘飞却是有点走神了。
城上守军欢声如雷,沈劲松本人却并无得色,依旧神色廖落似江天万里霜
可等了许久,白龙侯都不发一语。卢陵又不敢窥测天颜,只好汗透重衣地继续跪着。
他心里其实知道他娘在他四岁时就病逝了。
沈劲松闻之不忍。却是以前便知晓这桩西幽王室秘辛。
梅旧英时年还是个十二三岁少年,个性跳脱,将那轰动西幽的惨剧闲闲说来,竟语带羡慕,“要是也有人替我赎身就好了。若有朝一日我不做梅家的旧英了,便走遍四海天下,搜集那些传说故事。松哥,你知道么,有本书叫《山河记》,写了好多奇珍异事,看了后我才知道,原来天下那么大,大景的西北是西幽,西幽的西面千里,有一片浩瀚无垠的赤水,赤水更以西,有国名狄,与我们大景一样国祚悠久,可他们的皇帝居然不是一代传一代的,而是百姓选出来
看着吧,我也要射出那么好的一箭。
一人,那人一动不动,脸埋在少帅怀里,却看不清是个什么样貌。少帅一直用手慢慢抚摸着那人的头发,手指抖个不停。
他反反复复地想,沈劲松的左手废了,不能再射箭了。
元帅闻言半晌无言,随后淡淡道:“可惜不能再弯弓射箭了。”
塞北春光淡荡,满城天风,大锦的军旗在沈劲松脸上投下呼啦啦的影子,玉尘飞渐渐看不清他的神色。
九门高阀之首,江南梅氏,贵比帝王。
十五年前,他因是个习武的苗子,被禁军总镖头张翮收为徒,随他护卫初来帝都游学的梅旧英。
就听轻快的声音在耳边笑道:“我可没你那么大个不肖子。”他听到这笑声,已想起来是谁,心里面却反而越加松驰和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