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书的手终于拿不稳酒壶,琥珀色的酒ye淋漓了一些,像被风吹乱了一般。顾图沉默地看着。
顾晚书拿起一只酒杯,顾图也才拿起另一只。顾晚书终于笑了起来:“将军真的要走,该容许孤浊酒相送。”说着便仰头,一饮而尽,还给他亮了亮杯底。
顾图也喝了。顾晚书几乎是迷恋地望着他的动作,他喝酒时闭着眼,喉结会性感地滚动一下,旋而将耳杯放下,他又会自下而上地挑起那一双明亮如炬的眼眸。
“殿下如还有用得上我之处,尽管吩咐不难。”顾图说。片刻,还是说了出来,“臣想,寒食散究竟不是好物,即算为了治病,殿下最好也有所控制,臣……臣在塞上,也会日夜为殿下祝祷,愿殿下身安体泰,长命百岁。”
顾晚书凝视他半晌,别过头去。心中没有负累的人,才会总这样轻易地许诺。声音那么爽朗,好像他们之间只剩下这坦荡荡的君臣之义。顾晚书低声道:“那你,还是去北方六郡?”
“是。”顾图回答得很快,“臣在那里,更加自在。”
顾晚书眨了眨眼,像个孩子一般。也许是雪花飘进了眼睛,令那双狭长的眼里清波流转,潋滟生光,他的声音也柔软得宛如这冬末春初的雪花,“北方真有那么好,孤也想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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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顾晚书竟喝醉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他总之将身子往后靠在楹柱上,眼睛也眯起,不再应答顾图的话。顾图看了他半晌,终于挪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顾晚书却就势往他怀里歪,枕上了顾图的肩头,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吐在顾图胸甲与长发的缝隙里,令顾图的声音一时乱了调:“殿下?”
殿下靠不稳,滑下去,又将头枕在了他的膝上。像一只不再龇牙咧嘴的猫,顾图伸出手去,轻轻为他将发丝捋到耳后时,他甚至还舒服地“嗯”了一声。
“顾图……”殿下犹模糊地喃喃,“你去哪里?孤也去……”
不可以再进一步了。顾图呆呆地看着殿下。
他已经为江夏王除去了太皇太后,甚至甘心将胡骑营都交了出来;自此以后,江夏王的前途一马平川,再也无人阻挡。
而他,到底配衬不上江夏王的他,也应当回到他原本的安全的位置上去。
他若再不抽身,便将无路可退。
第44章 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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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书做了个关于过去的梦。
在太皇太后死于自缢的这一日,他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但他却只能看见两只穿着绣鞋的脚。在空中飘荡着,飘荡着,穿堂的风吹得它旋转不定,却落不下来。他有些着急,想找一根长杆子来,找不见,反而被高高的红门槛绊了一跤。然后哥哥便来了,哥哥捂住了他的眼睛,一边哭着说,你快别看了,快别看了……
俄而他又回到了东宫,第一次服散的时候,他挣扎得厉害。那像是一堆碎砂子,宦官先哄着他咽了一口酒,便要他将那砂子一同吞服下去。他扭着头不依,哥哥便从后面抱着他,将他的头再强扭过来。两名宦官压着他的手足,又一名宦官眼疾手快地将寒食散混着酒ye倒入他的口中,呛得他猛然咳嗽。那砂子没有滋味,令人作呕,被酒ye润过的肠道却安然地接纳了它,他痛恨自己的软弱。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哥哥的东宫侍读,那个名叫李行舟的年轻人,像很怜悯地望着他。
哥哥又哭了起来,说对不起,晚书,这是治病的药,这是治病的药啊,晚书,你不要恨我……
恨吗?
他茫然四顾。他的心中,其实不曾有什么深重的恨,太后,皇兄,小皇帝……不,不是不恨,只是就连这恨也并不重要。
他有时也会想,凭什么?凭什么别人拥有的东西,温柔美丽的母亲,无忧无虑的童年,健康快活的青春,一望无际的未来……凭什么,他却全都不能拥有?
可马上又会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中劝他,你还求什么呢?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你已经如此尊贵、如此奢侈,便是承受一些勾心斗角的余孽和缘木求鱼的孤独,那又算什么呢?
你已经是个人上人了啊——
立在空旷的、寒冷的大殿上,犹如立在荒无人烟的旷野,四面八方的风只是嘲笑他的卑弱,而不能告诉他往何处去。
顾晚书不知自己是如何醒来的。也许噩梦如深渊,沉到最深的底了,便终究只能醒来。不会有比现世更可怕的噩梦了。
顾图将他送回了王府,他此刻是躺在王府的大床上,床边搁着他那玄黑的外袍。顾图自己则早已经离开了。
他闭了眼,明知道这里不会残留任何顾图的气味,却还是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是他最后的一口气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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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狱与其说是牢狱,不如说更像是冷宫,里头虽不算奢华,各种用物到底是一应俱全,绝不至于饥寒。为了关押张氏,此处的其他囚人都已转走,张氏既已自缢,这里便骤然冷清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