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僧人在前些日子的兵乱中都慌乱逃走,此时院落里只剩两名洒扫的宫人。见了顾图来,怕得连笤帚都抓不稳,仓促地行礼,顾图便当没看见,径自往里走。
九门重掩的大殿,金漆木胎的佛像,那巨大莲花宝座的底下,却有一人正轻轻咳嗽着走过,一边往香炉中插上了三炷香。
他衣色深黑,远看像僧人的缁衣,近看却是件华美的袍,玄黑底上暗绣同色的龙纹,隐隐地嚣张,又不至于僭越。
他抬起眼,对顾图笑了一笑,“将军来了。这是异域的神,将军信不信的?”
他似乎很高兴,志得意满的踌躇笑容里落着西天的妙花,又庄严,又温柔,很难有人见了这样的笑容而不会心动。顾图垂下眼帘,道:“末将不信。”
江夏王笑道:“可孤刚才却求了求他。”
顾图抿唇,“殿下求什么?”
“求长命百岁。”江夏王道。
顾图望向江夏王,这一段距离不过三步远,却好像永远也跨不过去。对方那清美纤弱的身形,于他,就如一个触碰不到的幻影,他或许应当关心一句的,但他的喉头滚了一滚,却只说出:“殿下得天之助,一定能长命百岁。”
“天之助?”江夏王望向那佛像,低声,“是啊,或许上天正是为了此日,才让孤与你相遇。”
这话令顾图咬紧了唇,仿佛是北邙山上的冷风骤然吹刮下来,昂藏大汉,却几乎要站立不稳。
“太皇太后愚蠢,以为杀了浑邪王,就可以让你与孤反目。”江夏王抱着自己的双臂,复悠然地笑了笑,“不过谁知道呢,你也确实对孤拔剑了。”
扑通一声,顾图跪了下来,仿佛是顺势而为的,“臣有罪。”
“你无罪。”江夏王轻声道,“你只是眷恋父母。你是胡人,在这洛阳城中二十余年,想必有许多的不如意。但好在如今,你已报了仇了。”
江夏王微笑,仿佛这世上最能理解顾图的人。仿佛顾图之所以率兵闯宫,都是因为父亲亡去的悲愤冲动。仿佛他自己在这事件当中,只是成全了顾图夙愿的一个宽容的神。
穿堂的风吹过,拂动两人沉重的衣角,也令江夏王再度掩唇咳嗽起来。在江夏王未察觉的时候顾图抬起眼,望着他的侧脸,想殿下或许并不是不懂。
殿下不是不懂,只是殿下所求,与他的所求,终竟是不一样。
“殿下!殿下——”王景臣提着衣襟快步从复道赶来,奔入这佛堂中,见到顾图也在,又迟疑地止住脚步,望向江夏王。
“何事?”江夏王温和地问。
“是掖庭……掖庭狱里,太皇太后。”王景臣低声道,“大约是受不住拷打,自缢了……”
“她能舍得下她的皇上了?”江夏王却并不震惊,慢慢地笑道。
王景臣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她到死,什么都没有说。”
“她自然不会说。”江夏王道,“孤让廷尉去审她的时候,便不曾想过要从她嘴里撬出什么来。”
顾图眸光一凛。
掖庭狱是内宫的牢狱,太皇太后是内宫至尊贵的人,而廷尉乃是外臣,殿下让廷尉去审她,便是摆明了要侮辱她。
顾图想到小皇帝遇险之际,太皇太后那满脸紧张神色,绝不是虚伪。不知为何,他也直觉太皇太后是不可能舍下小皇帝,自缢求死的。也不知廷尉到底给她上了怎样的大刑……
而江夏王的面色却依然平静,甚至和蔼。这样的江夏王,顾图虽然不怕,却也不愿意靠近他。
江夏王曼声道:“太皇太后逼迫宫禁,畏罪自戕——你告诉桓澄,诏书要这样写——兹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尸首布衣素面,送到她清河老家去。孤是来勤王的,如今圣上无虞,省衙运转如常,有孤在,自可保天下太平无事。”
王景臣一一应了,又犹豫地道,“那……那前些日子,胡骑的事,如何解释?”
“这还需要解释?胡骑本就是南军的兵马,顾将军本就是我朝的大将军。”江夏王冷淡地道。
“但城中人,颇有些议论,说……”
“说什么?”
王景臣咽了口口水,“……是太皇太后那日说的话,什么蛮夷猾夏,很多人也都听见了,所以他们……”
“让他们说去。”江夏王似不耐烦地摆手。王景臣唯唯诺诺,又不无关切地望向顾图。
顾图却道:“殿下,不如将胡骑营收回去吧。”
江夏王突然转头看向他。那目光匆促,像一时没来得及藏住其中惊疑的锋芒,竟带上些惶然的意味。
顾图却感到疲累。
何苦来呢,殿下明明知道会是如此的结果。却还要任性给他看,任性给自己画个义利两全的收梢。
顾图低下头,拱手道:“臣……臣在洛阳,居此位,未免遭人非议,还要带累殿下。 殿下不如将臣外放,臣可为殿下做北方之藩屏,殿下则可腾出手来,专心应对京中望族……”
“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