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题就在榻上坐下,放下红木盒,自顾自地笑着说话,像极那只小雀儿。
“昨天夜里我想着,今日来还是不来,碰巧拾到一朵花。”
“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起来数了一遍那花瓣,数到最后,那花告诉我,我是一定要来上这一趟的。”
“自然,我就来了。”
“想来殿下是不会厌烦我的,对吧?”说着,眼睫一扑一闪,盖住那发亮的狡黠眼。
“若是要怪,就只能怪那朵花了。倒是忘了,那是朵桃花,还是朵白杏?”
第13章
到底是粉桃还是白杏?
若是上辈子,宁善必定是会问出口来的,哪管知道那人不过是随手拈来一记玩笑,也想要一句笑言问回去。
越是不明晓心中情念之时,越是大胆直白得叫人心颤。
宁善只笑自己,这一世,可断然不能把那人的话当了真,全是徒劳。
向来是说得轻巧,那日一过,宁善去了后山寺,数月为期,带了连里,徐辛也跟着,为的是数月后的皇帝寿辰,吃斋念佛,清修祈福。
走得干脆利落,逃也似的,也未告诉他人。
宁善走的第二日,孔泊便收到了消息,又想起昨日夜里他家世子听完下面人传来话后的脸色,便走去寻人,见到姜题在院里小酌。
宁国的酒和姜国的也不同,入口处清淡,带一丝甜味,叫人好容易放下了戒心,再入口,甜味到了嗓眼,回味未及,一下化作黏着苦涩,烧得人胸腔滚烫,几乎要落下泪来。入口封喉,又像极了瘾,叫人停不住杯中之物。
这时又飘悠悠落下一花瓣,打碎酒杯里的面孔。
姜题仰头一饮而尽,那花瓣嚼起来带着点草木气,丝丝酸涩。
昨日夜里他听到的话也是这般滋味。
“殿下,九皇子宫内人并无任何可疑之举,也无人被处置。宫人嘴严,未能查出其他,只发现在一月之前,替九皇子治病的徐辛出了宫一趟,买了些药材。”
姜题想起那纸上写下的一整面药材名,才察觉,这宁国酒,像极了那宁国人。
引人贪求,却又要人不可急于事功,否则便只能如水中捞月。
后山寺立于皇城西山山腰,素是皇家拜佛地。后山寺不远之地,乃是皇家陵墓,葬着宁国先祖。后山寺的后山上,密林幽寂,少有人迹。外围处倒是种了不少观赏花树,只等有心之人踏访。
近年来皇帝下令修了不少佛寺,城郊近处也有了寺庙。来到后山寺的人愈发少,倒是清闲。
姜题来时看见一个小沙弥打扫石阶。石阶上落了些树叶,小沙弥蹲在地上,摆弄那树叶,又起身扫了扫,似是觉得乱得称心了,才踏步打算走进山门。
那小沙弥看见他,不惊不扰,微微躬身,点点头,转身离去。
姜题一步一步,从大殿走过,拜了拜那笑面佛,经了厢房,未见到想见之人,又熟稔地迈向后山。
后山山路有些崎岖,非量过千遍不能平走。
重山环抱,绿林中辟一处花径,引人深入,才见别有洞天。
不知几数,花兀自开着,风中似有梵香。
姜题于天光之下瞧见那人高高在上出尘模样,一身佛相,面覆白绸,修颀挺拔,立于花枝下。
那人开口,试探着问:“连里?”
姜题不答,步履不停,数月未见,他已全然被面前景象蛊惑。
上辈子,他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时,宁善就是这副模样。
这皎皎公子,宁国佛子,天真得叫人难以置信。
他记得上辈子也是这人开口在那雪夜里助了自己,一双手玉似的温软。
那双手把他拉起来的时候,姜题想,这九皇子是想从他这儿求什么呢?要从他这儿借姜国之力助他登上那九五之位?还是做一出好戏,显示他温良敦厚好心肠?怎么看,都不是好伎俩。可他没主动示好,这人也按兵不动,一直等到回了宁国皇城。他还想,这九皇子倒是好耐性。
直到御花园里又碰巧遇上,那一身薄裘,白衣似雪,眸比墨黑,立于一树桃花之下,全然看不出来,竟是个眼盲。笑着唤他坐下,把那碟糕点推向他。他看他面上浅笑,心里冷道,恍然大悟,原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不过对待一个别国质子,把戏也无非是下点不要命的毒,折磨折磨自己,亦或是,成了瘾,便让他成他手中傀儡。
姜题一向是不信世间善字的,他惯会以最恶毒之心去揣度人,也少有失手,却一朝马失前蹄。
败在了这个名“善”之人的手下。
这世间,竟真有人,盈盈一心,霁月光风。
手下最狠毒,是朝向自身。
上辈子他见他最后一面也是在这后山寺,怎能不说是缘呢?
缘分可不会平白无故地跑过来,姜题知道,是要他自己伸出手的,伸手握住那血ye淌动的手腕,狐裘拢住的脖颈,和那若雪凝寒的耳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