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边艰辛困苦不说,何况西南湿热、瘴气频发,大理那边也动向不明,实在不是什么安稳之地。”
白澍稳步跨越门槛,却见那东宫太子仍旧跪于阶下,身上已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他倏然驻足,拢袖叹道:“太子殿下,膝下薄弱处,是最最受不得凉的。这天儿大寒,也不知何时又要落雪了,殿下莫要因此伤了底子才好,还是请回吧。”
雪已停了,俱堆于道路两侧,披裹藕色厚袄的宫娥各自做事,三三两两地分布宫中,粉星星似的。
祝瑛只送他至宫门口。
白澍入宫不久,只见过它一次花开,不似家乡垂丝海棠那般细瘦纤弱、惹人怜爱,反倒潇洒恣意得很,仿佛生了把骨头似的迎阳盛放,叫人忍不住步上前去折上一折才好解心痒。
白澍揖拜告辞,便旋身欲随祝瑛行去,却忽而听得身后传来声息:“还要劳烦白太医替朕给太子捎句话。”
说罢,他掀唇冷笑一声,抄起案上砚台便要砸往那跪拜不起的苏鸿文,却忽而被兰香拂了满怀,手背亦传来温热触感,覆着他的手徐徐按下。
方才还回荡明堂之间的叩击声戛然而止,众臣见状俱埋下头颅,连都不敢泄露半分,生怕惹恼了上头坐着的玉面修罗,只恨不能钻地三尺就此消失。
他闻言几番斟酌,终是踌躇道:“陛下说……让您滚。”
白澍叠起掌中方帕,将之仔细收回药箱:“近来天寒,师傅双足犯了痹症,不好行动。”
唯独那跪于阶下一身绀色官袍的老臣仍苦口婆心地喋喋不休,布满沟壑的苍老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玉笏。
白澍笑容不减,规矩地朝他揖拜,便撑伞行下宫阶,与他擦身而过。
他似觉无趣般执起几案上祝瑛方奉上的热茶,拇指反复碾磨过裂有冰纹的光滑瓷面:“膳食、用药之类的交代,你同祝瑛说便是……这几日,怎么总不见柳院判过来?”
“三日了,整整三日了,苏大人。”萧姝徐徐放下交叠翘起的修长双腿,频频悬空轻点的靴尖亦落在实处,他不紧不慢地张唇,牵动口角也微微上扬,“……既然苏大人这般喜爱朕的太子,不若也同太子一并滚去西南,何如?”
萧姝斜倚龙椅之上,又支起一臂枕于额侧,冕旈掩了他微微阖起的凌厉凤目,也遮去他眸底愈发阴冷的神色。
“这——”苏鸿文闻言大骇,险些弄跌了掌中玉笏,“陛下,这、这不合规矩,还望陛下三思啊!”
雪又落了。
白澍微怔,转而扯起一弯笑:“陛下托下官同您说,今个儿他不见人,请您先回了罢。”
这蓬莱宫宫女遍地,却独独只有祝瑛这一个宦官,着实稀奇。
白澍早已对他这般夹枪带棒的话见怪不怪,也不出言辩解,只轻轻抿唇牵出一抹温和而无害的笑。
殿前栽着株海棠,传言是从西府运来的名贵品种。
“但说无妨。”
“不合规矩?爱卿这话说得好生奇怪。”高坐紫宸殿上的皇帝微微歪头,旈玉乱响着偏往一侧,将底下艳美至极的面容悉数裸出,“如今坐在这明堂之上、九五之尊位置的——是朕。朕是天子,是天下共主,朕,便是规矩。”
唯独那苏鸿文脸色铁青、嘴唇颤颤,
白澍犹豫了:“这……”
“……”
萧成昭头颅低垂不声不响,良久才张唇:“父皇同你说什么了?”
“陛下息怒。”
许久,萧成昭才泄出一息冷笑:“本宫看,还是请白太医先回了吧。本宫要听父皇亲口与我说,现在还轮不到你来替他传话。”
白澍长睫微颤,形似桃花瓣的眼尾也乘势微挑,弯起一勾恰到好处的浅淡笑意,正巧望见萧姝因气恼而起伏不休的单薄胸膛,婉声道:“陛下,消消气,气坏身子便不好了。”
当今圣上子嗣绵薄,膝下仅一儿一女,后宫更是空无一人。传闻自多年前,谢后意外坠井身亡后,后宫便再未纳过嫔妃,朝中文武有心劝谏,却被一方自玉阶上横飞而来的砚台砸熄了心思,据说当时陛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浓黑如龙晶的双眼也染得绯红,若非当年谢相及时解围,恐怕不能轻易善了。
萧姝闻声长眉微竖,旋即偏目乜往跪于自己膝边的太医,盯着他乖顺面容许久,才倏然从他掌中抽回手腕:“白太医倒是一贯懂得体恤人。”复又抬指抚上缠绕左腕足足三圈,却仍显松垮的赤玉手钏。
却听这狼崽子骤然冷了嗓音,复又问道:“父皇他到底是怎么同你说的?”
“柳院判年事已高,更要好好保养才是。”萧姝垂睫啜过盏中清茶,齿间有丝缕热雾逸散而出,“祝瑛,送送白太医。”
泠泠如清泉的嗓音乘势淌落,抚平了天子淬毒的心弦,也将朝臣们惴惴的心安稳地揣回各自胸窝。
“太子乃是国本,怎可派去那等龙潭虎穴之地?而后宫……陛下,万万要三思啊!”
二人各处一地,却同样的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