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新岁,雪满明京。
“……这雪哦,接连下了大半月都不见停喏。”柳院判瞥眼瞧往窗外,而后喟叹着一捋胡须,便又偏身清点起七星斗柜中的药材来,良久才直腰惊呼出声,“小白啊!”
“嗳,师傅。”
被唤作“小白”的青年闻声倏地自案上抬头,修长五指乘势舒张,将把玩掌中微微褪色的铜权推至墙前。
他生着副绝佳容貌,眉目温和似画,身形也颀长若柳,一袭浅青官服衬得他愈显清新俊逸。
柳院判手上动作不停,分神同他道:“陛下的脉象,你看过几次了?”
青年名唤“白澍”,江南人,今已二十有七。当年他离京赴苏州救灾,见之天赋异禀、医术出众,便起了几分惜才之心,后来灾情稳定即将返京之际,又顺道载他去往东都。
直至前岁仲秋太医院考,白澍才以一等成绩入京就职太医院,巧之又巧的分配在他手下,如今算来也已一年有余。
“回师傅,除却先前您带我那三次,已有五次了。”白澍温声作答,停顿片刻,复又不疾不徐道,“近些年来的脉案我也已全部熟背。”
柳院判偏眸看过桌上叠作一沓的厚重脉案,又随口提问过几句,听着青年一字不落地背罢,满意得直捋白须,不住地点头夸赞:“不错、不错,不愧是本官看中的可塑之才!如今时辰正好,你且快快去替陛下请脉!”
白澍点头应过,飞速清点过随身药箱,便披紧狐裘持伞出门去,熟稔地循往皇帝起居之所。
柳院判年事已高,用不了几年便该致仕归乡,便有心提携他继承自己衣钵,代自己做陛下的御用太医。
自他入这禁垣以来,每逢为圣上请脉,便总少不得他的份儿,从一开始的跟随旁侧打打下手,再到今日的亲为诊脉,俱是柳院判亲领着他行来,又推着他往前而去。
雪小了不少。
白澍轻转木柄,簌簌抖落一伞白雪,他缓缓抬首,视往不远处红墙碧瓦的高大宫门,却猝不及防望见一道直挺挺跪于阶前的倔强背影。
走近了才瞧清对方容貌,竟是当今东宫太子萧成昭。
他足下微顿,随即面不改色地径直上前,正巧与抱着拂尘满面愁容守于门口的大宦官祝瑛打了个照面。
“呀,白太医!”祝瑛见他如见救星,又扬起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您可算来了!咱家在这儿等候您许久了,还请快快入宫里来。”
白澍点头同他打过招呼,便提足踏上宫阶,却忽觉耳背隐隐发凉,眸光微动之际,果不其然将太子狼也似的目光收入眦尾一角。
他恍若未见般端正下颌,腰背也笔挺如竹,随祝瑛一道飞步行入蓬莱宫中。
蓬莱宫、蓬莱宫。
蓬莱仙山不朽仙,人人皆求长生道。
更何况当今圣上病骨支离,俨然一只弱不禁风、动辄稀碎的药罐子。
殿内地龙烧得足,甫一穿过遮掩门前的厚重毛毡,便有热气扑面而来,倏然煨化了包裹长睫的薄薄雪霜。
那病弱之人身裹貂裘,懒洋洋地窝于铺满软垫的罗汉榻上,朱红衣摆自白绒下掉出半面,一摆一摆地随暖风摇过踏着黑靴的细瘦双足。
他毫无身为皇帝的自觉,见着人来,也只是支臂撑起身子,恹恹地靠着榻背。
——漂亮的药罐子。
白澍不动声色地敛下大半眼睑,于心中暗自补上一句。
当今圣上男生女相,披着张格外姝丽的修罗美人面,却因病痛缠身而无甚光泽,显出昆山玉髓似的冷白色。他凤眸生得凌厉不近人情,黟黑不见底却明晃晃落着两点寒星,便连形状姣好的长眉也显得十足刻薄,冷峭如覆雪坚冰。
他便这般直直望来,好似刮骨的尖刀一般。
“臣白澍,参见陛下。”
白澍眉目低垂、稽首叩拜,礼数周全叫人挑不出一丝不好。
他甚至还有闲心腹诽,这宫里宫外二人,果真是父子无疑。
萧姝凝着跪拜眼前的太医,良久才迟缓道:“你且平身吧。”随后微微仰首,将柔软貂绒压于颔底,裸出两片如点丹砂的单薄唇瓣。
“是。”白澍垂目起身,又半跪至他身侧,隔着层单薄巾帕覆上他筋骨分明的腕,将跳动不休的脉搏捺于指腹底下,“近来天寒雪大,陛下千万保重龙体,莫要因此感染了风寒。”
萧姝不咸不淡地轻应一声,抬眸却见候于旁侧的祝瑛面露难言之色,不由得略一挑眉:“怎地了?”嗓音清泠如寒泉击石,便连咬字语调也格外好听。
他斟酌片刻,徐徐答道:“太子殿下又来了,就跪在蓬莱宫前,奴婢如何劝都劝不回他。”
萧姝闻言冷笑:“他乐意跪,便由着他跪去!”
白澍仍旧低眉顺眼地半跪着,不声不响的诊脉,面上亦不曾显露半点惶恐之色。
他虽身为太医,却也对朝前之事略有耳闻。
更何况是这般——要将东宫太子送往西南边疆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