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晚上,顾怀泽和玖之坐在屋顶上。偌大的晟胤宫,除开阁楼小塔,这是最高的一处屋檐。
他们一人抱着一小坛烈酒,并肩眺望黑夜里的晟胤宫。星星点点的火光,和外头槐阳城里的接在一起,分不清边界。
和往常的很多个夜晚一样。
“玖之,我很快要走了。去北关。”这句话被夹在闲谈里,漫不经心地说出来,好像是顶顶不重要的。
玖之瞥了他一眼,也是随意:“‘去’还是‘回’?”
回北关,还是去北关?你是终于挣脱了困囿你的地方,回到你的天地?还是留下了你的眷恋,一望三回头?
顾怀泽向来是懂她的意思的。他笑了声,沉yin了片刻:“也许都是吧。”
他两次长居槐阳,每一次都是困囚。连马都跑不开的地方,将军的兵甲高悬,Jing铁的缝里都生出了锈蚀。
他该恨这里的。乱世未歇,任何一个把名字刻到过界碑上的将军,在这里都是磋磨。
可他那么爱它。每一次离开的时候,都抱着满怀的缱绻柔情。
他无所留恋于这个叫“槐阳”的地方,所有的美好都已飞散,仅剩的这个孩子也终将离开。可是啊,他一生最好的时光,全都埋在了这座城里。
“我或许不会再回来了。”顾怀泽凝望着沉睡里的槐阳城,神情里是全无挂念的洒脱,目光却那么柔软。
玖之扭过头看他,似是想从他的面上看出什么端倪,又似是想说什么,却很快放弃了。她轻轻晃着酒坛子,垂着眼看远方的天空。漫长的夜空,是月光都照不亮的深黑。
“顾怀泽,战场上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她轻声说。
顾怀泽下意识地应她“好”,又怔了怔,转头,对上她格外执拗的目光。
她是看起来多冷淡的一个孩子啊。才不会说“你要小心”,更不会说出“你若是不回来我过两年便去找你”——她恐怕想都没有想过。
可这也是顾怀泽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看得到那句话背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下面,孩子茫然甚至惶惑的表情,抿着唇,凶狠又悲伤。他也看得到她攥紧了的拳头。
一别将经年,他们或许能相见,或许再也不会。
她不会伤感离别,可她那么、那么希望顾怀泽活着,一直一直活着。她恐怕也从来没有像这样,怨恨自己的无力。
顾怀泽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下了决定:“玖之。你记好了……”
二四一年,顾怀泽从北关被调回槐阳的那一年。
在勤坤殿里,所有的侍从都退了,只有他和胤嘉帝两个。这是胤嘉帝继位七年以来,顾怀泽第一次真正直面这个君王。
顾怀泽素来大胆无忌,行完礼便抬起头来,看向大殿上的帝君。
胤嘉帝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神利得像刀锋。
顾怀泽还年少的时候,见过上一代的传说。那些在沙场上浸泡了几十年的骨头,谈到敌人,抬起眼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目光。
他想起来关于胤嘉帝的传言。
说帝君实际上来自慕容家极旁支的一系,血缘早已淡到三代之内都追溯不出来个王族亲戚了。当年的胤嘉帝根本是白身起家,却偏偏挣到了世家的支持。进了槐阳,夺下来了帝君的位置。
传过这话的人,一边震惊于胤嘉帝的运势,一边在揣测这是个世家扶起来的傀儡。没有想到,这个“傀儡”坐稳了天下的第一刻,便转头来一个个掰倒了给过他助力的世家。
有人讽刺“过河拆桥”。可所有人都得承认,这几年里,被世家搅得昏黑的大胤,一点点平息,有了清明的迹象。
“胤嘉帝”这三个字,恐怕真的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吧。
顾怀泽心下感叹。面上却是一片淡然,不等胤嘉帝开口,便回了那句上位者惯来的客套:“陛下,臣孑然一人,唯一的兄弟在南迦守边,只要北关太平,我便没什么难为不难为的。”
他这话说得不算恭敬,甚至说不上客气。可他真正的意思甚至不希望帝君听明白。想给帝君留下印象的,不过是那一句“孑然一人,唯一的兄弟在南迦守边”。
可他这样近乎惶急的抢白,居然还是让胤嘉帝抓住了端倪。
顾怀泽看到胤嘉帝微微挑了一下的眉峰,几乎下意识地要去怀里摸刀。
纵横过沙场的将军,罕见的那么冲动。他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又哪里可能会有刀。甚至他忘记了自己到底面对的是谁。如果慕容锋要动阿野……
“钟家早就不在了,对么?”
顾怀泽听到胤嘉帝问。
他呼吸顿了顿,忽然便笑了:“是。钟家八年前,便不在了。”
钟家早就零落了,剩下的,不过是叫安野的男人,带着名为薛逸的孩子。仇恨被“天下太平”尘封,荣耀与责任高悬。
他们从那以后,便只为自己站立在世间,走自己的道路。
就像胤嘉帝那句话里藏着的承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