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夫人,合力展开一幅裱衬Jing良的长卷。
李唐乍观之下,朗声喝彩:“神作也!沈公运丝走线,竟能临摹出老夫描画山石的劈皴笔法!”
沈子蕃谦逊致礼,由衷道:“多谢李公,向官家进言,道是一片韶光谁画得、定经引纬巧天工,吾等南迁的织匠,才能在这杭州城、西湖边,得赐一处避风挡雨之所,凭手艺继续吃上饱饭。”
李唐目光倏地一暗,喜色被漫漫涌起的怆然吞没,叹口气道:“国事板荡,吾等草民,还留着一命,南渡至此,已是幸事。”
沈子蕃也无意再继续故国往事的神伤话题,而是又让自己的老妻,展开另一幅织画。
李唐看去,乃是三尺见方的工笔花鸟缂丝佳作。
画上,池塘里红莲、白荷彼此呼应,堤岸边,围绕着太湖石,则生长着芙蓉、萱草、蒹葭等更为丰富多彩的植物。一对绿颈水鸭,引领几只稚态可鞠的ru鸭,游在水面上,白鹭与翠鸟,则或立于水边,或飞在空中,都是一派怡然自得之态。
李唐面上的惊喜,更甚于方才看到那幅山水缂丝画时。
他是丹青大家,但因博采众长的豁然心胸,平素对缂丝亦十分景仰,研究颇深。他知道,用缂丝织就禽鸟花卉,尤其是如此密集又多层重叠的小视角画作,比登天还难。
“这是沈公的”
沈子蕃忙摆手道:“并非老夫与内子所织,乃是我们最看中的徒儿,小朱娘子的心血之作。”
李唐想起来:“可是那位闺名唤作克柔的女娃娃?”
沈子蕃点头:“正是她。李公,趁着端阳节,吾家将这幅莲塘ru鸭图献与官家,但求内廷翰林院,能收克柔这样的女子入院,给她们待诏之职,莫只吸纳为绫锦院的内人宫婢。”
李唐思量片刻道:“官家应能准奏。毕竟,从前在北都,将作监和翰林院里,都给女子授过官职或差遣。”
沈氏夫妇出得皇宫,相携着,往西湖边走。
湖畔,鼓声震天,人头攒动。乌泱泱聚拢来的杭城士庶万民,喝彩声都给了湖中的龙舟竞渡。
这可是张俊麾下的水师呢!
皆是各营选出的青壮健儿,孔武强悍,绝非城中寻常军卒能比的。
八条龙舟自涌金门内的水面,往白堤的断桥方向出发,几乎齐头并进,引得岸上百姓愈发伸长了头颈盯着看,拍手叫嚷,兴奋不已。
沈子蕃看妻子眉头微皱,探问道:“我们绕到雷峰塔那边回家吧?”
沈妻笑道:“好。我年轻时就怕吵,你晓得的。”
“嗯,在瑶华宫时,我就晓得。”
沈子蕃说着,目光温润地看了看妻子的侧影。
她的侧影很美,恬淡柔静,即使如今鬓染繁霜、双颊松弛,在沈子蕃眼里,她和四十年前那个坐在缂丝机前的小女孩,也无甚分别。
夫妇二人回到家,刚踏进院子,孙女沈婉,就兴奋地过来报喜:“翁翁,婆婆,我的琉璃五色粽,得了饭食行的头名。”
此时的杭州城,每逢端阳节,饭食行都要举办粽艺赛会,行内行外的人,皆可参加。
沈婉拖着祖母的手,小黄莺般叽喳道:“今岁,其他人也仍然都是将还裹着箬壳的粽子,搭成苏堤六桥、保俶山保俶塔、吴山天风亭子等景致,来参赛,只有我,照着婆婆你教的法子,和朱姐姐用石花菜煮出的水拌了荸荠粉,再调入一点点胡豆汁,蒸成浅赭石色的软膏,包入山楂、赤豆、糖芝麻各种甜馅儿,塞到箬壳里扎牢,在井水中浸了一夜。今日去参赛,我们剥去箬壳,将这些粽子搭出水晶宫的模样时,饭食行的行首都看得呆了。”
沈子蕃揶揄道:“行首尝了么?没有说中看不中吃?”
沈婉撅嘴:“当然尝了!行首很喜欢,说冰冰凉凉的,荸荠团子中那一丝胡豆的微苦,压着果馅子的甜腻,很特别。”
沈子蕃笑起来。
多年前,也是端阳节,姚娘子在学坊里,做了许多水晶琉璃粽,女娃娃们就稀罕得很,也爱吃。他们这些男师傅与男弟子们,觉得不过尔尔。
“师傅,师娘,今日来看粽艺赛的许多人都说,到底是缂丝世家,做出的粽子,都像画一样好看。”
沈家最得意的女弟子,朱克柔,端着一盘咸鸭蛋,摆在院中的食桌上,笑yinyin地接过沈婉的话头。
不多时,朱克柔的两个师妹,也端着食盘,从灶间出来,摆好晚饭。
河虾仁爆黄鳝,蒜头煮红苋菜,糖醋茭白,都是这个季节的时令吃食,外加一只从清河坊老字号里买来的酱鸭,和一壶雄黄酒。
沈子蕃吃了一杯徒弟们敬的酒,缓缓道:“李公应承了,献上克柔的莲塘ru鸭图时,会向官家为克柔讨个待诏之职。克柔若进了翰林院,务必勤勉,为你这两个师妹,还有城里其他几家缂丝、绫锦、书艺坊的女娃娃们,也铺一铺前程之路。千万莫要在男子待诏面前妄自菲薄。多年前,姚坊长走的时候,就叮嘱我这样鼓励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