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住了,半晌伸出手。
——天津城下雪了。
越来越多的雪花往下落,掩住滚滚浓烟,掩住哭喊与悲戚,掩住身后烧焦的废墟,掩住所有沉重的过去。
四下雪白,被明灿灿的日头晃着,照出一片光明。
第31章 劫后(1) 廖海平死了
眼前的废墟很黑, 像蒙了层雾。
姜素莹独自一个人朝前走着,脚下并不太平。凌乱砖瓦和烧断的木梁散落一地,鞋底时不时被物件绊到, 很难维持平衡。
空气中漂浮着大火散尽后的气味。酥脆、焦臭, 叫人皮rou缩紧的刺鼻。但她被驱使着, 无法停下脚步。
咔嚓。
走过一堆松软土壤时,姜素莹一个不小心,脚下踩断了什么。
雾在这里散去了些。
借着昏暝的光, 她低头去查看。意外发现层叠的灰烬中,躺着一个颇为眼熟的物件。那东西温润墨绿, 形制打磨得圆滑工整。
是个水头极好的玉扳指。
姜素莹整个人怔住, 突然觉得有点口苦。犹豫片刻后,她到底是俯下身, 想从土里把那枚扳指捡起来。但捏住玉面往上提时, 却怎么也提不动。
奇怪, 明明只是一枚小小的戒指罢了, 沉得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坠住。
姜素莹手上没停,猛地一用力。
哗啦。
这回玉扳指倒是拿起来了。只是那扳指上,还连着一截被烧得焦黑的人骨。
是廖海平断掉的手。
……
姜素莹猛地睁开眼, 从床上坐了起来。被面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一颗心砰砰作响, 满脸的冷汗。
又做梦了。
自从彻底离开廖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她每晚都会做的梦。
从起初熊熊燃烧的烈火,到不间断的惨叫,再到焦烂的死人。一日一日, 无休无止,把她魇住。
屋内的炉子不知在什么时候灭了,空气有些shi冷。
上海的冬天不会下雪,但是会断断续续的掉雨点子。出了汗的衣服就是架在火上,半天也烘不完全。
在chaoshi的地方呆久了,姜素莹不适应,手心上长出一层细密的水泡,钻心的痒。卖牛nai的小贩说是她害了shi气。而被躺在病床上的张怀谨看见了,非说是汗疱疹,让她抹药膏。
姜素莹抹过几次,嫌麻烦,就丢掉不用了。
而现下兴许是觉没睡够的缘故,她的掌心又开始发痒。不自觉的挠过几下,出了血才停住。痒变成了疼,反倒让人清醒。姜素莹扭过脸,看了一眼床头滴答作响的时钟。
五点过八分,时间还早。
她重新躺进在冰凉的被褥里,翻了个身,却死活睡不着了。最后干脆爬了起来,拉开桌边那只小皮箱。
箱盖掀起,里面放着一套喜服。
她的喜服。
当初毕竟用的是城里最好的绸子,哪怕在箱子里放了两个月、又刮破好几处,依旧红艳艳的。
不相干的月亮从没拉严实的窗帘往里照,是颜色惨白的一团。打在衣服上,明艳与沧桑纠缠,让人心里发慌。
按理说这衣服不吉利,早该扔了。但姜素莹从天津离开时,却意外的把它装进了箱子里,一同带来了上海。
不是为了怀念什么,而是单纯的不懂。
——她不懂廖海平为什么要在最后时刻推她出去,也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要放她自由。
姜素莹还清晰记得诀别时,廖海平的样子。
男人那双漂亮的眼睛直直望向她,眼底黑沉一片。似乎有生的渴望、又仿佛全然放弃,叫人琢磨不透。紧接着他搡在姜素莹的胸口,既推得她往后踉跄,也推的她茫然失措。
姜素莹认识的廖海平,是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可他偏偏就这样做了。
甚至在做完之后,一句话不说,直接转身走进他早就预料到的死亡里,只留给她一个挺立的背影,从此再无瓜葛。
是的,廖海平死了,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火灾过后的第二日,林近生从外面回来,举着新文报兴冲冲的喊道:“快看!”
姜素莹接过报纸,头版头条就是一副耸动的标题:《惊!天津巨贾惨死宅中,是火拼还是意外?》
下面配着的照片是被烧到残垣的廖宅,以及三四具面目全非的尸首。
相比起血淋淋的照片,新闻的文字就语焉不详得多。三百字里倒有两百字是在起底廖海平其人,说他既疯且恶,落得如此下场,确实是报应不爽。
想来卢主编吃过二爷不少苦头,所以这篇报道与其说是描述枪战与火灾的经过,不如说是借机泄泄私愤。没有把廖海平一杆子支到十八层地狱,已经是卢主编十分大度了。
是谁杀了廖海平?他是中枪死的还是火烧的?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