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略整衣容, 但贵嫔的插戴已比普通御女多出数倍,兼之礼仪繁琐,着实要废去不少功夫, 外面寒凉,侍女便将薛琬引入殿内等候。
龙涎香的气味久久盘桓不散, 挂帐皆是朱紫云纹,唯有远处青木案上一方笔洗的天青釉色, 暗示着宫殿主人曾为汉人书香门第之女的身份。当那抹香灰胎的清白,映在从珠帘后走出的贵嫔的面颊上时, 薛琬一度恍惚忆起小女幼年在窗边的青梅树下,深思遐想的模样。她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即便他曾经因为这第一个孩子不是男孩而感到失落, 但是这样的失落也随着薛芷一天天的长大而渐渐淡去。
抛却时人对女儿容貌的浅薄夸耀,贵重的教养与Jing心培养的学识早已让薛芷的闺名居于关陇门阀之首。且父女资质如出一辙,无需像其他人一般久居京外以养清望, 举手投足,一言一行,在初入名流的宴会上, 便早已将其身份愈发烘托得高不可攀。当时的薛琬方入中枢, 借旬假回到家乡,便决心将年仅七岁的女儿带到京中居住。翩翩冠盖满长安, 非荒陬小邑可比,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年幼时多见些宽广气象,日后才有器宇识量。他的女儿亦没有辜负这番苦心,遴选入宫,扬眉峥嵘。
纱帐与珠帘不再摇动,往日的记忆也同时戛然而止,上座的薛芷,眉目早已褪去昔年的青涩之态,即便是燕服淡妆,也自有一派太平时天家贵胄的态度。
侍女捧上新鲜果子另并茶汤点心等物,依样排开,薛芷看了却摇了摇头,另吩咐芙蕖道:“旁的不必弄,新岁才收在瓮子里的白梅你去取些,让他们做两碗汤饼来,一碗送到陛下那里去。”
清汤鸡汁皆是现成,侍女从内殿开阁取银模子倒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如此一来,父女谈话倒也便宜,只是二人只字未提嫣婉的指婚。宴饮风物说尽,谈话便转到了家人身上。
自薛芷之下,薛琬亦有三子,长子薛乘因军功累迁扶风郡长史,幼子薛预居关陇旧邸,次子薛益居于京内。而薛无鸢原名薛兰,虽是薛芷胞妹,但早已过继至其叔父,也就是薛琬的胞弟薛琳膝下。长女已是今上御嫔,小女身份可谓贵重,同辈中人选婿甚难,且高门女向来不作孤注,不若改继旁支,这便是为人父母的另一层打算。
“算下来,今年阿益也该出仕了罢。”薛芷声音轻如薄烟,软如柔云,原本涉政之语,由薛芷说出竟显得极为亲切家常。
薛琬点头道:“这些年虽说是清望已俱,只是才干勉强了些。为父身在中枢,自当为其争得一县官职,若能做得地方治吏,日后入台自然容易。”然而薛琬又叹了口气道,“生于乱世,文章炳蔚,尚不如纸上谈兵。即便阿益做得治吏又有何用?宗族之内,若无人执掌方伯,便如砧板鱼rou任人宰割。纵使薛氏满门族子皆入台府,所任所为,不过仰赖君王一言,地位又怎可与秦氏豪族相匹?”
薛芷知父亲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方才已露愠容,必是为叔父薛琰禁锢一事,遂温言安慰道:“秦氏祖系北羯,南迁中原,发迹甚晚,积累不过两代,根基不深。虽独大冀州,却已被今上所忌。如今荆州百废待兴,来日舳舻江上,张帆千里,自有弓马之上奋起寒士。冀州所托,不过关中供给有所仰赖,几年后便是枯鱼之肆,强弩之末。”
薛琬闻言也是眉头深锁:“荆州强镇,来日镇将必会有所调整,只是不知圣上钧意。”
薛芷用已几乎习惯性的口吻回答道:“女儿自会帮助父亲探明。”
“哎。”薛琬一边叹气一边点头,“本以为自己任尚书令已是屈尊,如今转为度支,倒也能自平。但你叔父终究是冤屈啊,原本可任荆州重镇方伯,却因事所累,家中到底还要有人站出来……”
“父亲。”薛芷今日心情本不好,因打断道,“父亲想做荆州刺史,需要女儿做什么,就直接说吧。”
薛琬垂头,似乎是近几年对女儿所求太多,如今也难再开口,然而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荆州刺史之位,最终还是各家在中枢角力而得,而在中枢是否有力量则仰赖掌握宿卫的多寡和方镇实力。如今宿卫看似被陆家所掌握,但也并非没有变数。”
“爹爹是说太子归都?”薛芷问。
“正是。”薛琬继续道,“太子亲征,凯旋归来,礼部迎礼,守卫也需倍增。届时为父会建议皇帝再立北军,想来各家也都乐见。不过,要把这些人顺顺当当的安排在宫里,也需契机。而太子归都,内外戒严,且当天各部军军号会重新拟定,北军与殿中尚书府军号必然是独立的,届时贵嫔只需要制造一个契机,让北军的人能够有理由介入殿中尚书的辖区即可。”
“仅仅如此?”薛芷几乎不可置信地看向父亲。
薛琬道:“仅仅如此。”
“明白了”薛芷听罢暗暗皱眉,抬起头已是一副颇为自信的笑颜,“此事便交予女儿。”
薛琬离开了女儿的寝宫,乘抬辇离去。待至驰道附近时,方才走下抬辇。巨大的梧桐树下走出一个伶痩挺拔的身影,月色溶溶,笑意亦溶溶:“宫门下钥了,奴婢送薛公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