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贤幽幽地瞥了陈廷鉴一眼,毫不客气地道:“不是皇上、娘娘想用臣,他哪里能想起臣。”
元佑帝眼底掠过一抹尴尬。
陈廷鉴并不计较这些,等君臣寒暄够了,他将话题提到了新政上:“皇上、娘娘,如今已经是冬月,再有月余就要放年假了,先前内阁草拟的《清丈条例》,不知皇上、娘娘觉得是否可行?”
戚太后看向何清贤:“何阁老刚刚入阁,可见过《清丈条例》?”
何清贤道:“回娘娘,陈阁老在给臣的书信中附了一份,只是臣认为此条例不妥。”
戚太后示意元佑帝落座,虚怀若谷地问:“还请何阁老详说。”
何清贤抬起头,昂首挺胸地道:“太祖开国时曾经下令清丈过全国田地,当时算出全国共有八百一十二万顷,按理说,随着百姓年复一年的开荒,全国田地该越来越多才是,可翻遍二百余年的赋税帐簿,这地却是越来越少,若臣没记错,去年全国登记在册的田地,竟然只有四百六十七万顷。”
元佑帝暗暗攥紧拳头,少的都是他的地啊!
陈廷鉴道:“所以才要重新清丈田地,让官绅豪强将瞒报的田地吐出来,登记在册照常纳税。”
何清贤:“可他们瞒报的田地包括一些没有瞒报的,也是从百姓手中兼并而得,朝廷这么一算,倒是承认他们兼并的田地也符合律法了,这叫什么道理?依臣之见,应该严格按照我朝律法重新清丈,凡属兼并的土地都应查抄重新归还百姓,拒不归还的,无论宗室官绅,一律当斩!”
陈廷鉴:“你说的简单,天下官绅兼并田地者不知凡几,朝廷既要动用这些官员去清丈田地,又要没收他们的田地,哪个官员肯做?你当天下官员都如你这般清廉?”
何清贤:“贪官都是一步一步纵容出来的,朝廷早该严格依照太祖朝的律法严惩贪官了,贪一个杀一个,自然无人敢再贪。”
陈廷鉴:“全都被你杀了,谁替朝廷做事?谁又敢在这个时候当官?官都没有,你靠谁执行律法?”
何清贤:“总要有人跨出这一步,谁都不去做,光清丈田地有什么用?你今天查出来一些瞒报的,明年还会有新的瞒报的,他们瞒报了,登记在册的田地总数不变,这部分就得算在百姓头上,百姓已经够苦了,还要承担贪官们少交的税,你是要逼死他们吗!”
陈廷鉴:“这次清丈只是测量田地,各地赋税总额仍按照去年的执行,把官绅豪强瞒报的田地查出来,百姓们那边分摊的赋税自然变少了,难道不是惠国利民?”
何清贤:“你把那些贪官想的太傻了,他们贪了几辈子,上有政策下就有对策,光我便能想到几个办法对付你,首先,你要量地是吧,我可以把根本无法耕种的山林滩涂算进去,这样地多了,帐本上好看了,可山林滩涂种不出粮食,这部分的赋税还得加到百姓头上。”
“其二,我是地方官,我还可以准备两种弓尺,用大弓尺替官绅豪强测量,十亩地隻量出六七亩,再用小弓尺去量百姓的,十亩地量出十三四亩,到头来反倒成了百姓瞒报田地,赋税还是压在他们头上!”
陈廷鉴:“那咱们就在条例中写清楚,山林滩涂都不算地,谁敢冒充按律惩处,弓尺由朝廷这边统一制定发放,地方官敢换弓测量,一经百姓揭发,皆斩!”
何清贤:“可你依然还是承认了土地兼并,宗室官绅手里大量田地都不用赋税,他们多兼并一亩,朝廷就少收一亩的税!”
陈廷鉴:“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如今国库空虚,巩固边防、治理黄河、各地赈灾,处处都急需银子,你一口气把宗室官绅都得罪了,国库依然没有银子,内忧外患倒是更多了,可行吗?如果朝廷都支撑不下去,百姓只会更惨,现在有办法让百姓先好过一点,让朝廷的内忧外患少一些,为何不为?就像暴风雨里的一户百姓,眼看茅草屋要倒了,他们也想住结结实实的砖瓦房,可他们有吗?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先把茅草屋漏雨的屋顶修好,找几块木板将破烂的窗户订牢,磨磨蹭蹭什么都不干,茅草屋都要倒了!”
何清贤还想再说,陈廷鉴劈头盖脸又是一顿骂:“你倒是会说会做梦,光靠你的梦能让天下贪官一日都消失,还是能让宗室官绅一夜将田地乖乖还给百姓?你真有这样的本事,我这首辅之位马上就让贤给你!”
何清贤:……
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仿佛从始至终都不存在的戚太后、元佑帝:……
何清贤终于不说话了。
陈廷鉴的呼吸也慢慢平稳下来,涨红的脸庞也渐渐恢復了往日的白皙儒雅。
两人同时看向太后、皇上。
戚太后仿佛从一尊雕像復活一般,有了动作,问元佑帝:“皇上意下如何?”
元佑帝咽咽口水,视线在两位阁老脸上转了又转,最终道:“新法依然以先生为主,然先生的清丈条例确实存在一些隐患,还请何阁老逐条弥补,带内阁重新拟好,再交与朕、太后阅览。”
陈廷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