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终,萧成煜却依旧抖着手,一把掀开格挡在父子之间门的帐幔。入目,是已经瘦没了人形的弘治帝。他今岁不过四十几的年纪,却已满头华发,凌乱稀疏的白发散落在Jing致的龙凤软枕上,是那么刺目。他紧紧闭着眼,面色是惊人的灰白,即便盖着厚重的锦被,他也在轻轻发抖,似是冷极。然而他的嘴唇却是鲜红的,那不是健康的颜色,那是被抑制不住的鲜血染红的。弘治帝紧紧闭着眼,喉咙里发出呵呵声,他在拼尽全身力气,努力让自己多活一会儿,哪怕只有一盏茶也好。萧成煜看到这样的父亲,看到这样的君父,他似被万箭穿心,有人拿着刀子在他心口划着字。一笔一划都是痛。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眼泪不知何时停了。萧成煜哆嗦着唇瓣,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父皇。”他的声音很轻,很哑,宛如杜鹃啼血,哀婉至极。但弘治帝却听见了。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用那双发黄的迷蒙的眼睛,看向了自己费心教养长大的儿子。他的脖颈已经动不了了,眼睛却还是追随着儿子年轻的面庞。他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多好的长子、储君,他健康、聪慧,冷酷无情。他是最好的继承者。本应痛苦至极的弘治帝,却轻轻笑了一声。随着他的笑声,鲜红的血从他唇边滑落,在他灰白的脸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痕迹。萧成煜下意识伸出手去,轻轻擦了擦父亲脸边的血。他不敢使劲,生怕一用力就碰疼了他。弘治帝目光一直落在萧成煜的脸上,他虽已行将就木,死期在前,浑身疼痛难忍,但脑中却异常清醒。他觉得自己从未有一日这么清醒过。经年的苦涩汤药麻木了他的舌头,也麻木了他的脑海和心田。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却终于找回了曾经的年轻和清醒。他能清晰看到儿子眼中不敢掉落的热泪,他能尝到口中咸腥的血味,他能感受到鼻尖苦涩的陈腐的药味。那是许多年没有尝过的滋味,他不觉得脏污,反而非常珍惜。弘治帝抿了抿嘴唇,眼眸里有着即将解脱的释怀和笑意。“二十年,”弘治帝声音轻如云烟,却字句清晰,“我同你娘,亲自教养你,二十年。”“能教的,都教过了。”“以后,家国天下,就在你手中。”“你能做,做得很好。”弘治帝留恋地看了看儿子,目光却往边上挪去,往屏风外面寻找起来。“对你,对楚国,我没有,遗憾。”“但……”他话音未落,一道蹒跚的脚步声便在屏风外面响起。弘治帝眼眸中重新绽放出喜悦,似是二十年前大婚的那一夜,他也是如此满怀喜悦,等待着喜楼上的新嫁娘。只一眼,过一生。他唯一的新嫁娘,还是赶来见他最后一面。他知足了。————苏瑶华面色苍白,神情哀伤,她蹒跚着绕过座屏,脚下一个趔趄,若非张保顺的搀扶,差一点便跌落在地。萧成煜未及回头,都能听到身后苏瑶华的抽泣声。如泣如诉,哀婉至极。萧成煜连忙起身,下意识要去搀扶苏瑶华,但苏瑶华此时却已经跌跌撞撞来到床榻边。锦绣奢华的龙床上,沉疴无医的皇帝陛下瘦成一把骨头,即便盖着龙凤锦被,也不过只躺了那一亩三分地。苏瑶华仓皇地坐在龙床边,紧紧握住了弘治帝的手。弘治帝的手冰冷冷的,早就不似活人。苏瑶华心中悲痛愈深,她忍不住哭出声来。“陛下,陛下……”她泪如大雨滂沱,几不能语。弘治帝看到他,面上沉沉的死气竟去了三分,显露出几分年轻时才有的意气风发。他努力睁着昏黄的双眼,认真看着自己的发妻。
他这一辈子可以说是无愧于天地,却唯独对不起一人——他的结发妻,全天下最尊贵也应最幸福的女人。弘治帝看着她面上shi漉漉的泪,看着她眼眸中的不舍和留恋,他想要去擦一擦她脸上的泪,想要说一句:“傻姑娘,哭什么呢。”可他再也抬不起手,再也不能替她拭泪。弘治帝沉疴经年,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即便是九五之尊,他活得也很痛苦。面对死亡,他早就没有畏惧和害怕,甚至有一种终于可以离开病痛的解脱。但此刻,看到了苏瑶华,他终于觉得有些不舍了。可这份不舍却不能表露出来。弘治帝有千言万语,有满腔依恋,甚至还有从未说出口的爱慕,这些,在即将天人永隔的时候,他却不能说了。他想让苏瑶华长长久久活着,幸福康健,子孙满堂,替他享受这一片大好河山,替他享受世间门的一切供奉。弘治帝轻咳一声,他轻轻开口:“瑶华,以后你就是太后了,可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这一句,似乎把两人带回了当年那个满城芳华的大婚吉日,似乎这二十载时光都未虚度。苏瑶华哽咽一声,想起当年的情景,忍不住如当年那般回答他:“我若哭,你便哄哄我。”弘治帝轻声笑了。他很轻松,病魔在这一刻远离了他,让他感受不到任何疼痛。萧成煜知道父皇母后有话要说,但他此刻却不能离皇帝榻前,便退后几步,只低着头默默落泪。在父皇面前哭过,以后就不能再哭了。帝后二人都未发现儿子的远离,此刻的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弘治帝继续道:“对于我殡天之后的事,早先已经都交代过你,也交代过煜儿,你们皆很沉稳,此番不需我再多言。”“对于以后,我没什么不放心的,遗诏我已写好,会让你们都高兴。”苏瑶华刚止了止眼泪,此刻听到他絮絮叨叨说身后事,忍不住又哭了。从弘治帝继位伊始,他每逢病灾就会对她交代一番身后事,几十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