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压压的云忽地暗下来,又忽地散了,露出败了的日头照着地上,昏昏昧昧,像蒙了灰的煤油灯盏,里头要灭不灭,唯独回廊上悬着的红纱宫灯里还燃着火,生生吊着一口气。
火光透在窗纸上,描出一枝梅影,伶仃枯瘦,梢上见不着花儿叶儿,映在轩窗里倒是恍惚一格红梅,落在地上,更成了一地薄红。
她手一探,撩开珠帘,脚尖点地时正巧就点在这一地薄薄的红梅上。眼波流转,从轩窗挑到面前的夹缬屏风上,再越过去,便窥到内室里小榻的一角。
倒也不用猜,人定是在那儿的,只不过要先看看他是不是正小憩着。前段时间北边的地龙翻了身,找他的人也跟着翻了几番,纵是回了大半,但总归还是见着了几个,怪劳心伤神的。
绕过屏风,只见一人歇在那金漆榻子上,倚着软垫,阖着眼,手搭在鸦青的长衫上,比玉还白三分。
不知道他是乏了还是忘了,今早她为他绑的辫子没拆,雪白的发丝依旧规规矩矩地束着,额前的发丝也垂到一边。那张隽美的面庞没了遮挡,乍看过去,浑像一尊白玉神像。
榻边上的唱机还在转个不停,声音却小,只依稀能辨认出正在咿呀咿呀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歌声凄凄婉婉,像断了的珠串从脸上流下,碎了一地。而唱机旁的香炉也快熄了,紫烟渐渐盘绕成细的一股,沉水香片的香屑积成了小丘,唯余香气氤氲。
她走到榻前,弯腰碰了碰他的脸。
手还未收走,他便微微一动,半张脸都埋到了她的手心里。她方才从前厅一路走来,过了风,手凉,可抵不过他呼出来的气,流过她的指缝,缠着胳膊往上,又是一阵风。
她怔怔望了他片刻,却不见他醒,便只好坐到他的身边,低声笑道:齐老板,今朝有新宝贝请侬掌眼,侬看看灵伐?
齐司礼齐老板仍未睁眼,只抬手慢慢覆上她的手背,将她裹住,轻轻捏着揉着,似把玩一柄玉如意:不冷?声音泠泠冽冽,听不出半分困意,反倒含着些恼。
这是在恼她没多添点衣服,受了冻。她太晓得齐司礼的脾性了,眼下要是哄不好,他又得跟她怄气。不过话说回来,哄好他倒是容易得很。
她倾身,另一只手像极了柔若无骨的白蛇,滑进他的怀里:冷得很呀,所以才来找齐老板暖暖身子。乌黑的长发扫过他的面庞,发丝上抹着的茉莉香膏的味道渐浓,和沉水香气混得蒙蒙霭霭,勾人得紧。
齐司礼一动不动,由她挑开他的衣襟,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偏嘴上仍慢慢道:要我提醒你这番伎俩你用过几次吗?差不多得了,不要胡闹。
不要胡闹。可他耳尖像抹了胭脂那样艳,衬得那镂金的耳坠子都亮了几分,更无需提这脂痕已经擦到他的颈窝上了分明就是屡试不爽!
她吃吃笑了起来,明知故问道:什么伎俩?我要同齐老板讲事情,你莫不会想岔了吧?我要同伊讲,方才有位北平来的客人,手里拿着个白玉八仙过海鼻烟壶,非说那是老
她忽地止了声全因一对金珀似的眼珠子望住了她,冰凉又滚烫,像一对金钩子那样钩了她的魂。
这下好了,白玉神像神魂归位,然而规矩早就乱了。
齐司礼道:非说那是慈禧皇太后墓里的明器,其实是琉璃厂新造的仿古货不是胡闹,又是什么?
他倒是不紧不慢,话里还冒着刺儿,可她浑不觉难受,更往前倾去,人都快倚在了他身上。
她笑道:多谢齐老板平日常带我开眼,否则吹风事小,收了腌臢东西、砸齐老板招牌事大。我可要好好谢谢伊。
他轻笑一声,道:眼下东西未收,太太倒吹了不少风,我看这招牌也快砸了。谢我?你不如想想怎么赔罪才好。
话音没落,一袭淡蕊香红软缎旗袍就跌在了一片鸦青上。
她惊呼一声,一双大手先一步扶在了她的腰上。说是扶,其实是抵着她的腰窝,叫她整个人都贴住他,作春藤绕树之态。
仅隔着一层薄缎子,他的掌心就足够烫得她全身发软。那双眼也灼灼地望着她,嘴上仍不依不饶,仿佛将她拉入怀中的另有其人:这就是你赔罪的方式?这点小事,难道还要我教你?
当了那么多年齐老板的太太,要是还不清楚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还不如把齊字倒着写上个千遍万遍。
她忍住笑,娇声道:请先生行行好,教教我怎样才能好好向齐老板赔罪。
说着,她缠搂住他的颈子,嘴亲在了他红彤彤的耳廓上:好先生,这样可还合格?
齐司礼半阖着眼,四平八稳的声音里多了一丝颤:嬉皮笑脸,诚心不足。
这张雪白昳秀的脸上都飞满了霞光,还算诚心不足?她偏过头,去吻他的额角、他的眼、他的鼻尖:这样的诚心够不够足?
女人的唇极软,滋味极好,胭脂痕晕进了皮rou里,处处都是艳色,他再做出什么君子模样也都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