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娘从小镜湖里盘旋上来,挨着他道:“谢少爷,余掌门在交代后事。”
“为什么?”石头托着下巴,眨了眨眼睛,“他知道自己会死么?这难道不是燕赤城刚决定的?”
“他心中有孽。”水娘在石头身边环了两圈,打着旋道,“大概多少已经有数了。”
石头心头一悸,下意识问:“孽到底是什么?”
水娘摇了摇头:“我也勿大懂的,约莫是和凡人讲的‘罪恶’差不多的物事。”
石头没再多话,只是微微支起了身子,看着余素清的眼神多了两分认真。
余素清白袍玉冠,一身道袍打理得一丝不苟,手中拂尘微旋,尘须子搭在左臂之上,迎着月色抱手而立,身后二百余名弟子成圆阵状肃立,低眉垂目,一手持剑,一手掐诀立于身前。
“这群小孩还蛮聪明的。”水娘微笑道,“他们打算用诛邪阵来对付这个天劫。”
“诛邪阵?”石头来了兴趣,“怎么回事?这天雷不是老天爷赏的,怎么还能当邪物来诛灭?”
“诛邪阵大概也勿是只能诛邪的。”水娘软声道,他单手一抬,从水里招上来一个水球,球心还游着一条鳑鲏鱼,“它老讲究,简单说就是那两百个小孩把剑意编织成一个圆,天雷打进去,就像这水球里的鱼一样。”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鳑鲏飞快地一动,像一柄短小的匕首一样刺进水球的外壁,外壁登时被撞出一个豁口,鱼身附近划出两条细碎的泡沫,只一瞬,豁口便恢复如初。
水娘道:“‘困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困一人,盈亏有序,诛邪有道,不死亦不休。’天雷击落一名弟子便是撞开一道豁口,剑阵为了弥补豁口便会‘溅’起更多的剑意来阻挡天雷,这法子在诛邪时用来和邪魔同归于尽确是有用的,拿来挡雷,就勿晓得能不能有大用场了。”
石头讶然:“我却是不明白了,这余素清的命,竟是比两百多弟子的命更有用么?”
水娘幽幽应道:“我也勿明白的,凡人都有这许多弯弯绕绕,有辰光有贵贱之分,有辰光有亲疏之分,这歇拿一条命去保许多条命,那歇拿许多条命来保一条命,谁能弄懂呀。”
石头一击掌,笑道:“可不是嘛,两百多人自甘牺牲保一个老头子,脸上一副要当好汉好英雄的模样,老头子却想把这群人通通赶回去,脸上也是一副要独自当好汉好英雄的模样,他们自个都没商量好,偏偏又各自逞能,还真是十分有趣,十分无聊。”
“有趣和无聊勿好放在一起说的。”水娘忙纠正他,“谢少爷也勿好老是胡乱讲话。”
“我喜欢嘛。”石头噘着嘴吹了个口哨,扭头继续去看天色,“燕赤城怎么还不动手?他是不是不够厉害?”
他尚在抱怨,两条熟悉的手臂便已环住了他的腰,水娘“啊”了一声,俊脸微红,忙捂着嘴悄然退去。
石头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到黑发玄袍的仙君。
“怎么啦?”石头捂着眼睛做了个鬼脸,“这么大一武陵仙君怕打雷吗?”
话音未落天边便劈下一道惊雷,他像被电着了一般抽搐了一下,整个人贴到燕赤城身上。
燕赤城含笑道:“是,是我怕打雷。”
石头欲哭无泪,连声辩解:“我以前真不怕的……”说话间手还揪在燕仙君衣领上,抖若筛糠。
“真不怕的,”他掩饰似又用力地拽了拽,“你,你别看了!”
“嗯,你不怕,”燕赤城顺势哄他,“以前不怕,现在更不怕。”
说话间天边响起第二道雷,石头直接“呜哇”一声,哭成了雨水里的稻草人。
燕赤城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哄他,言辞间俱是无限耐心,石头却莫名觉得心里越来越寒冷,和水娘那一番对话在脑子里起起落落,他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要紧的问题,只是话到嘴边,又被一个个落雷打散。
他没数这雷总共打了多少道,也没工夫担心身后的武陵弟子,只自顾自躲在燕赤城的袍子里,靠着眼皮上那点微弱的光亮来判断Yin云是否散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乎怀疑自己已经缩成了刺猬大小的球,燕赤城才拍着他的肩膀,缓缓地把他从怀里拉出来。
“那些人怎么样了?”石头忙问,“死了吗?”
燕赤城让开身,石头低头一看,微微怔道:“怎么一个弟子都没事?”
但见武陵山中峰之上,云开雾散,霞光五彩,二百一十二名弟子仍持剑而立,丝毫未有损伤。
只有余素清所立之处留有如同火焰燎过的焦痕,一件道袍、一顶玉冠、一柄拂尘散乱在地,风一吹,扬起一阵粉灰。
武陵弟子皆形容愤慨,那名为灵镜的弟子跪倒在地,背对众人,强作镇定地收起余素清的衣冠,石头却能看到他赤红的双目。
“诛邪阵没用么?”石头哑声问。
燕赤城淡淡道:“何为诛?何来邪?”
石头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