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儿是直到落下了濛濛的细雨,才真让人有了春日来临的感觉。三辅普降甘霖,太皇太后下诏大赦,筹措了许久的立春大典也在雨中举行了。风尚料峭,顾图却穿得少,与抖抖索索的魏晃等蛮夷侍子一同候立雨中,看江夏王牵着那个金装玉裹的小娃娃一步步走上了雕龙的白玉甬道。
江夏王穿得隆重,玄衣纁裳,高冠博带,压着那清瘦的身形,也掩住了那冷厉的眸光。大袖底下露出一只手挽住了小皇帝,小孩无知,怀里还抱着软软的枕头,像是刚从床上拽下来的。
他抱着幼帝坐在了御座上,顾图便与群臣百僚一同掀了衣襟跪下,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雨水从顾图的衣衽里肆意地流下,黏得他不舒服。魏晃在后头扯他衣角,问他:“待结束了,去哪儿玩玩?”
他不回头地道:“你哥哥是有正事儿的人。”
魏晃“啧”了一声,“了不起了不起。”
隔了雨幕,顾图仰着头也看不清那御座上的人影。脑中无端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一面周公辅成王屏风,觉得从很远处看去,也许那一大一小是很像周公抱着成王,那九重渊默的模样,便是所谓的百王之规矩,万代之绳墨。
也许若江夏王能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也能被人刻上屏风,做成故事。毕竟他长得也好看,谁能抵抗一个抱着娃娃的美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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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说有正事儿也是真的,立春大典之后便是点兵,江夏王分了他一万兵马,轻骑出洛南道,途经郡县皆须供给,直指西昌侯主力。
江夏王对他的要求是将西昌侯带回来,最好是活的,死了也无妨。只要有了这一桩军功,朝中便无人敢再多嘴了。
待万事齐全,太皇太后又特意召他进宫了一回。这回是为了让他熟悉另一名监军,那是永安宫的尉官陈宗直,今次也挂了都尉衔,级别上与顾图是等同的。
小皇帝在丹墀底下自己摆着沙盘玩,太皇太后慈爱地望着,对他们说道:“打仗的事情,老身不懂,但想江夏王安排的总没有错。先帝当年也与我说,晚书虽然身子弱些无力骑射,但胸有兵书,能为万人敌。”
江夏王明明不弱的。顾图一边想着,一边诺诺地应下,旁边陈宗直开了口:“还是太后与先帝慧眼信赖江夏王,江夏王才能为朝廷所用。”
太皇太后笑道:“都是宗室血亲,危难之际,他自然要挺身而出。何况他与外藩走得近,于朝廷是好事。”
所谓的“外藩”,难道说的便是自己?
陈宗直看了顾图一眼,笑道:“顾将军不必紧张,这回是周公诛管蔡,自然得天之助。”
顾图低声道:“是,西昌侯一介宵小,不足为惧。”
“你看看,顾将军虽是匈奴人,却颇懂得些道理呢。”太皇太后笑着,一手撑着鸠杖,温柔地说,“意合则胡越为昆弟,不合则骨rou为雠敌,古人诚不我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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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出征前夜,邸舍中的小吏们凑钱给他置办了一桌酒席,各国的使臣质子并滞留京中的计吏们都来饯行,还有门口养鸟的大爷、后院种花的小娘,全都来分一杯酒。最后结账钱不够了,顾图还只能一咬牙拿自己的俸钱凑上。
他望着这一大桌子的人,想自己前二十三年过得也算顺遂。邸舍只是京中的寓所,人们来了又去,就算打他骂他也不过停留几日,他也都已习惯了忘却不计较,而在这遭人轻贱、受人欺侮、任人打骂的间隙里,总还有这些似朋友不似朋友的人陪着自己。只是另一面又想到江夏王贵极人臣,有没有这样所谓的朋友陪他呢?啊,肯定是有的,他不是还有个“相好的女子”在芳林馆么?
不知那“相好的女子”,有没有见过江夏王孤独一人时的模样。那像是去年晚秋的时分,王府里花木凋敝,顾图随一些门客去谢恩,隔着烟水寥廓的池塘,见江夏王独自趴在水榭阑干边,松松垮垮的姿势,百无聊赖的神情,只望着石台子底下的鱼儿发呆,偶尔偏过头去咳嗽几声。那一刻顾图还觉得他分明是个小孩子的,但一旦见了他们,那孩子般的脸便立刻紧绷起来,变作了熟悉的清冷残酷。
一群人醉哄哄地踩着月光往回走。春夜优柔,霏微的雨意都收拢,倒是个晴好的天气;应和着顾图的心思,芳林馆又传出了不绝的笙歌。请客的小吏回头望了望,对大家道:“等顾将军功成名就了,我们就不吃那个小破摊儿了,就要进芳林馆去尝尝乐子了!全都算顾将军的账上!”
男人们哄然称好,女子都红了脸加快脚步。顾图没应声,也不反对,魏晃又一身酒气地凑过来,拉着他的衣袖道:“哥哥此去可不要受伤了,这么好的身材呢……”
顾图一阵恶寒,要甩开他,前头道上却驶来一乘华贵的、亮闪闪的马车。
江夏王的云母车,便在夜中也发着sao气的光,像能把顾图的眼睛都晃瞎了。
他呆呆站在原地,旁边的人已呼啦啦跪了一片,说着给殿下请安。他忽然想到自己背后就是刚刚经过的芳林馆,莫非江夏王就这么耐不住,又要来寻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