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并不逢着什么年节,立夏已过,小满还有日子。窗外的暑气倒是已经起来,万里不见一丝乌云。这日光连着山火的气焰,炎炎得似乎要灼伤人。
余沙给余望陵分了一碗茶。此刻洒金院的三楼已经被清了场,司恩也被带了下去。只留下几个金盏阁门人。
余沙和余望陵都是各自有些手段的,各自也都知晓,也正因为这份知晓,两人在这一刻竟安静地沉默下来,恍若前尘种种都没有发生,他们也只是在这里共喝一壶茶的旧友。
余望陵端起茶杯来,端详片刻那茶汤的颜色,一饮而尽,感受着嘴里那若有还无的滋味,说:“你烹茶的手艺怎么还退步不少,这么好的龙井,用这么滚的水,岂不是香味尽散,只剩下苦味了。”
余沙听了就说:“今日这么匆忙,那里还有功夫给你把水晾凉。就这一口还是李骐华留下的。”
余望陵一听就嫌弃似地把那茶杯都推远了些,评价:“晦气。”
余沙看他嫌弃还哎了一声:“你糟践东西做什么。”
“我不信你就看得上。”余望陵抬眼看他,眼睛眨也不眨:“撺掇李语心闹了这么一场,李王府就算还维持最后的一丝体面,这下连定州那一派的士族也未必都能保个全须全尾。”
“内乱还未起,漓江就输了个干净。这就是你想要的?”余望陵说着这话,活像只是闲聊。
余沙理也不理他的话,只说:“你既然想问我讨说法,那就敞开来说。”
“好。”余望陵应了一声,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你是第一日算计这事,就已经想到今日的情形了吗?”
余沙一听他这话就笑了,说:“怎么都事到如今了,你也只记挂自己有没有胜我一筹。”
余望陵倒是坦荡:“左右事情都按你所想的走了,我不过只是想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余沙抬眼看了余望陵一眼,没错过他眼底的青黑色,知道这人定是连日忙着政务,没好好休息过半刻。
他看了余望陵一眼,低下头,回答:“我没有算到今日的情状。”
他不等余望陵质疑,只是缓了缓神态,慢慢说:“我只是知道,你动李家动的太急,时机不好。加上漓江安逸了这么久,人心都是散的。骤然遇到变故,自然是各扫门前雪。信誉,信赖,在这种时刻,都不值一提。只要在要害的地方,撺掇出火花来,燎原之势就在眼前。”
他看向余望陵:“若是可以用铁甲军,或者余断江同你齐心,抑或是这些贵族都看得准形势,这些也不过只是些小麻烦。可是世上事那里是心里算定了,事就能做顺遂的。”
他望窗外看去,说:“不要说这些爱惜羽毛的世家望族了,哪怕是穿街走巷的小贩屠夫,各自都有各自的思量。累了就要歇息,怕了就要躲避。哪怕事后想来不过是杯弓蛇影,当下也只会做让那刻的自己安心的事。”
“如果非要说,我到底哪里胜你一筹,或许就是这里吧。”余沙扭回头,淡淡地说:“胜在我深刻的明白,天下没有那么多的聪明人。”
余望陵听着他的语气,接话:“是陆画。”
余沙笑了一声,说:“是,是陆画。”
“我一直没有明白,为什么明明还有求全的路可以走,所有人都应该能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却有一个算一个的都不肯这样做。”
余沙的眼神一下子就望得很远,慢慢说:“我原来也怨,也不明白。直到这些日子,看着她们一个个的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肯听我的委屈求全,才堪堪想明白这个道理。”
他看向余望陵的眼睛里,说:“人不是棋子,又如何能算的准呢。”
余望陵坐在余沙对面,他该问的话已经问完了。
此时此刻,他就应该走了。
可是他看着余沙,他心里却还有疑惑,还有话要问。
他知道不该问,这或许只是眼前这人垂死挣扎的另一个局,但是他却被此时此刻的氛围所蛊惑,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想要知道,这人究竟还藏着什么。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余望陵定定地看着余沙,终究还是开了口:“按你所说,只要我开城门,又跟着你的设计,在最后一刻做错了判断,那关澜就早就安全出城了。此刻你满盘皆胜,就算不和关澜一同离开漓江,也绝没有留在这里见我的道理,你到底还有什么设计?”
余沙看着余望陵,看了良久,笑了。
“我昨夜诱导魏建进西城军营,看到了一个人,跟着去了一个地方,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漓江的军营。”
余望陵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他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余望陵问。
余沙说:“那日旬二在风华台奏乐,最后走的时候,街上有不少的流民,沐窈也是一样的打扮混在他们之中,我当时就猜到一些。只不过不敢确认。”
余望陵眼皮跳了一下,说:“所以你利用魏建,不光为了扯上金盏阁,也是为了试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