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爱恨两难,大抵便是如此。
云杪上前一步,离我愈近。
莲纹面具已被他抬起半角,露出其下光洁肌肤。他却不知在犹豫什么,快完全掀开的时候,竟又匆匆按回。
“你喜好美色,可我如今容貌已不比当年。”他睫羽低垂,指尖捻了缕霜发,“若再不耍些心眼,要怎样与兄长相较?”
语气虽仍是平淡无波,我却从其中听出了些彷徨之意。
相识这么些年,早看惯他那副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镇定神态,此时见他这般几近小心翼翼的示弱讨好,我竟会觉出不忍。
但我明白,我断不可以心软。
一旦打破底线,依他的性子,便定会打蛇随棍上,逼迫我无休止的退让。
我闭了闭眼,沉声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非要向我讨个答案。”
“若我非要呢?”
“……我的心念始终如一,言尽于此。”我终是在苍阗面前,给云杪留下几分薄面。
他最擅读我的心。
其实许多话根本不必开口,他也早就明了。
只是为何他执意要自取其辱?我却是怎么都想不通。当然,世事本就该如水中观月,朦胧些……或许才是最好。
果不其然,云杪神色并无意外。他静静看我,又逼近两步,与我近至抵足。
此举过分狎昵,我深觉不妥,正欲后退,却被他扯住袖袍边角。
“云翳引你来此,便是想看你我翻脸成仇。你既已记起一切,记起我的好……和我的坏,那么除却此事,应当尚有一个心愿未了罢?”
忽闻剑鸣清啼,由远及近,携着湛然青芒停在我面前。
“当年,我就是用这柄剑杀死云覆玉。种种情债我已悉数还清,惟余下这最后一桩。”
“动手罢。”他说。
剑尖寒芒微闪,似通灵人眼,默然无言地与我长久对视。
记忆登时回笼。
我记起这柄剑是如何没入义父胸膛,云杪又是如何牵着我的手将这柄剑缓缓拔出,还有……溅入唇舌的温热血ye,那生了锈般的苦涩滋味。
无论过去多少年,这幕场景仍是我难以摆脱的梦魇。
我如困兽犹斗,再想不到其他,脑海里只充斥着一个声音——杀了他!他是害你至此的罪魁祸首。惟有他死了,你才能够真正得以解脱!
心念转瞬已定,我突地挥手夺过剑柄,对准云杪胸口刺去。
剑尖锋利,根本无需如何使力,就能轻易穿透他胸口。
很快地,他就会和义父一样站不稳身躯,倒头栽进血泊。无论怎样低泣哀求,也不会睁开眼,再对我笑上一笑。
剑身已没入小半,胸前白衣被鲜血浸濡,惨烈万分。
这是云杪欠我的。
毕竟他误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我咬了咬牙,想狠下心继续推进,却发觉再难使出半分气力。天人交战几番,我终是松开手,任长剑摔落在地。
哐啷——
这数千年来,我作为少箨而活,日日恪守本分,凡事以善为先。从未滥杀一人一兽,也不践踏一花一植。
实不该在此处破戒。
想必若义父还在,也不会愿意见我再造罪业。
况且,我要的从来都是堂堂正正地胜过云杪。
并非刻意相让,亦非趁人之危。
“到此为止。”我深吸口气,平复心绪,“无法手刃仇敌,以慰义父在天之灵,是我无能。可你予我的恩,我与你的仇,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实在难以争出对错。既如此,这一道剑痕,便权当作了结。从今往后,纵逢死别,你我二人,也永远不要再见。”
云杪收剑于掌,目光落在带血刃身,指腹轻缓摩挲过剑柄,声音如雾飘渺:“这句话你已说过太多次,我记着了。”
我喉头不住发紧,顿了顿,又道:“还有……昭华。他为我身受离火极刑,魂受转世之苦——”
云杪打断我:“你想替他受刑?”
理应如此。我毫无迟疑:“这本就是我造下的罪业。”
“此番举措,倒也是你所为。”云杪隐去佩剑,对着我笑了笑,“他会无碍。以身替刑这等事,莫要再提。”
“无碍……又是何意?”
他却不愿多做解释,只柔声说:“那日你不信我能寻出两全的法子,今日总该信我一回。我……”他垂下眼,又笑了笑,“我应当也是不比兄长差的。”
我沉默,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指甲深深嵌入rou里。
但我知道,我还是不能心软。
“最后一事。”我极轻地叹了口气,别开眼不去看他,“你的心,拿回去罢。”
云杪语气仍是温和:“你内丹已毁去,没有我的心,以后要如何自处?”
坦白说,我尚没有长久的谋划。
我只是不想再亏欠云杪,与他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