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房间绝对的昏暗,所以可以尽兴地接“难过”来扫兴。邹绳祖似乎与我想到了一处,转了转沉重的两倍脑袋,清清嗓子,强作欢笑:“诶,风水轮流转,我成了民族的罪人啦。”
我也学他欢笑,然而嘴角不听使唤,勾不上去,这笑便没发育完全,索性撇过脸道:“谁知道日本这么不济,说走就走,连个缓冲的时间也不留。你店里的伙计,除了李四,也都是一群白眼狼,养了他们那么多年,临了还没落一句好,你说你图啥?”
小丫鬟也给我倒了杯茶,她年纪小,心直口快,听我评论当今世道,感同身受地插嘴道:“可不是!现在的人呀,都是墙头草,我家小姐以前得势的时候,也没委屈了谁,结果呢?竟落井下石,哪里有道理讲的嚜!”
我笑道:“对了,怎不见你家小姐?”
“我家小姐哪里住得这种地方,”说着还嫌弃地抬眼一瞅墙角的蜘蛛网,“邹先生好,晓得小姐清誉,让小姐住大房子哩!”
我隐隐动了火气,啜口茶——里面全是不顶好的茶叶沫子,面上笑道:“哦,你家小姐住了大房子,你怎么留下来照顾邹先生了,他这伤可不轻。”
不待小丫鬟答话,邹绳祖一拽我的手腕,说道:“小孩儿口无遮拦,你跟她计较什么,”又道,“春桃,你先出去,我和依先生说说话。”
春桃脆生生应了,又道:“厨房里还有半个西瓜,我去切了,给您端来。”
哪有在卧房吃东西的,连个饭厅也没有!便说道:“不劳您忙,你去把邹先生的东西都拾掇好,再去叫两辆车,咱一会儿挪窝儿!”
“你干什么!”邹绳祖压低声音道,“你别自作主张。”
春桃到底是南方小姑娘,我这北方话迎头盖脸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竟需要反应些时刻。好不容易明了了意思,又见正经主子反对,一时不知该走该留,当下立在原地不动了。
我拿眼睛瞪他,口中却是对春桃说:“赶紧收拾去,在这儿能养好什么伤!”
春桃麻溜儿地掀帘子跑了。外人一不见,我当机立断地撂下脸子,连数落带骂:“你倒是个多情种子,你也不该她白薇的,做什么委屈自个儿?真当自己是什么大情圣转世?还供她好吃好喝,你这满脑袋绷带她瞎啊她看不着?可好意思住好地方!”
边骂边戳哒他脑袋,脑袋一外伤,连里面也坏了,怎么想的!
邹绳祖道:“那你说我咋办,人家都堵到门口了,我还能置之不理?”
我缓了语气,说道:“你这口子还得叫大夫仔细瞧瞧,千万不能怠慢。你先住小河沿去,马姨还在,她很会照顾人。你再想想还缺啥,列个单子给我,过两天给你送去。”
邹绳祖盯了我好一会儿,忽然低头抹了下眼睛,这头又是膏药又是绷带,可能比较沉重,就没再抬起来,轻声道:“好呀轮到你来养哥哥了。”
“废话,不然你还指望谁?白小姐?”
邹绳祖笑出声来,笑得急了,又是连连咳嗽,喝过水,慢声道:“你呢,去哪儿了?我去找过你,谁都说不知道。”又道,“宁宁还反过来问我,她以为你死了,要给你收尸呢。”
我一口茶没喷出来,笑骂道:“这臭丫头!”眼前几乎能够瞧见小丫头梗着脖子口是心非,“诶,这些年过得真是一团子麻线。你应该知道日本人的计划,不然一开始,也不会阻止我蹚浑水真他妈是浑水。”
邹绳祖道:“现在日本败了,我才敢说。辛亥年那场大瘟疫,死伤不计其数,唯独你和你爸没事儿,落到有心人眼中,就是个奇迹。再加上之前,日本人听到些只言片语,说是男性育子的后代可呼风唤雨,便以为能作为武器一类使用,才会对你纠缠不清。”
我说道:“那他们也是能忍,明知道我阿玛”
“他们较不准你究竟是你娘生的还是”邹绳祖忽然沉默下去,半晌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尤其是怨我爸——咱爸——”他校对了下称呼,叹气道,“当时日本要查龙族的下落,查到了北京隆王府。光绪三年,一个刚满月的男婴被隆王府的人偷偷送到了盛京;同月,盛京镇国公府突然冒出个刚出生的三少爷”
不必他说,后面的事儿,我比他清楚。
因为身世而刻意接近,最终成就一段孽缘,时也命也。陈年往事,当事人的心胸即便最亲近的后人亦无法揣度,我又替他们矫情什么呢?
我抬手挡住他的话,转了题目,笑道:“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我?”他一耸肩膀,“落水狗,丧门犬,一目了然。”
“谁问你这个,”我斜眼睨他,冲门外一努嘴,“我问的是那朵娇花。”
“嗐,有啥好说的,”他往后一靠,懒得眼皮都不抬,“去年汪Jing卫一死,底下人的心就散了。一把手的位置,白崇山没争过陈公博,又不服气。谁知没一年的功夫,日本人倒台,政府也垮了,白家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兵荒马乱的时候,还能安排飞机去香港。只是白大小姐呢,不听话,偷偷跑去苏州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