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叔第二日来的不早不晚,正是日头最小,却威力最猛的时候。市里还可叫到黄包车。柳叔叫了两辆,来到老宅大门口,甫叩开门,便拉着我浑身上下看了个Jing光,似有千言万语的关怀。但他没关怀出口,只急急叫我和刘国卿与他一道儿回市里。
我比他更火急火燎:“依宁依礼怎么样?他俩没事儿吧?”
柳叔道:“您看报纸了?放心吧,没事儿,都没事儿,有老师护着。他们学校排在末尾进站,枪一响,就都叫老师给领走了。”
我这才松口气,提了三天的心胆终于各归各位。
“你们现在还住在南城?”我问。
“太太正打算回大北关,那里的居住条件要好上些。”柳叔道,“我们早有预感,大约两个来月之前,派来看守的宪兵就陆续撤走了,学校也接二连三的停课。东西早搬得差不多,就等着您回来,咱一块儿回家去!”
我略一迟疑,偷眼去瞧刘国卿的表情。他没什么表情,只将手里的搪瓷缸子放低,里面盛着半缸水,那是我说渴,他去打的。
“家里头没事儿就好。”我看向柳叔,越过他不挺拔的肩头,是两辆蓄势待发的黄包马车。瘦弱的马儿还不如大花驴健壮,脾气也是低三下四,除了打个响鼻,没旁的抗议。
“不过,我暂时不能和你们回去,我手头还点儿事儿,不定猴年马月呢。你们该咋整咋整,千万别等我。”我背着黄包车夫,小声道,“柳叔,还麻烦您帮衬着,现在市价乱得很,我给您拿些金条,吃穿的东西,告诉太太,也别太据着自个儿。尤其是小妹和宁宁,女儿家,不能短了用度。”
“不是,您这都给我了,您呢?”
我忍俊不禁,反问道:“我还能让自己饿着咋的?”
柳叔叹了口气,十分的不情愿。眉宇间有几分犹豫,过了一会儿,贼眉鼠眼地看看四周,方悄声道:“大少爷,您、您身体可还好”又纠结了许久的用词,问道,“您肚子里头那个,您给搁哪儿了?”
我眼色一暗,复强打起Jing神,笑道:“安置在个妥当地儿,肥吃肥喝呢。总不能给太太送去呀。”
这是一个没人笑的笑话。柳叔不再劝,忽然一拍脑袋,大惊小怪道:“诶呀,瞧我这记性,差点儿给忘了!那什么,大少爷,邹老板前阵子来找过您,您得空了记着去瞅瞅他,好像有什么要事,可别耽搁了人家。”
我一梗脖子,诧异地微微瞪大了双眼。日本人走了,他这半中半日的二巴颤子人种最是夹缝中求生存,他尚且自顾不暇,怎么还会有闲心找我?
刘国卿把搪瓷缸子塞我手里,说道:“咱还是回去吧,在春日町住着,干啥也方便。我还得回趟北平”
柳叔眯缝着耷拉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子却异常灵活,滴溜溜围着咱俩转。我借口说有事儿不回去,有部分原因是不想与刘国卿分开,还有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太太。
愧疚的chao汐受月球的引力愈发激昂,在身体里鼓动着,仿佛是一瓶没开盖儿的汽水,虽守口如瓶,内里却咕噜噜冒泡,搅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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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国卿用鼻子吸口气,吸出了“嘶嘶”的声音:“我太太和师傅还在北平,于情于理,都要回去听听他们的打算。”
我问道:“要是让你一块儿去日本呢?”
他摇头道:“我可是中国人。这次回去,我也是存了离婚的心思”
“离婚?!”气色和音调都翘起尾巴来,我竟不知是惊是喜,又暗骂自个儿自私,“你可想好了,你不是说你师父对你恩重如山吗。”
“我心里有数,你甭管。”说完又对柳叔道,“您稍等,我进去拿点儿东西,然后就回市里。”
我捧着缸子灌了几口水,挡住偷乐的嘴角。末了,一抹嘴巴,一挥袖子,十足的义薄云天:“上车!”
给柳叔分了些应急的钱财,我们便在春日町分道扬镳。他一路再向北去,我们则拐个弯儿就到了。
翌日,我去四平街的顺吉丝房找邹绳祖,扑了个空;又到他的宅子去寻,仍不见着;最后只好上小盗儿市场,问了李四。
顺吉丝房歇业一月有余,一些个伙计都回了老家。抗日胜利,奉天的日资企业亟待整顿,却迟迟等不到政府接盘。失业的工人望穿秋水地等着、盼着,可是如邹绳祖这般尴尬的身份,却是不招人待见。有些忘恩负义的竟放话说,从前为了糊口,不得已放弃了国之大义,而今再不会糊涂下去,助长“卖国邹”的气焰。好像自己是个为五斗米折腰的大英雄——然而据我所知,邹老板可不姓“周”,与整日埋在鸡窝里的那位没半点儿关系。
不过,这些言语可以理解。过往的十来年里,除了向日葵,底层没人物亲日。此刻大家又都成了后羿的后裔,连带对向日葵愈发红眉毛绿眼睛,瞧来瞧去瞧不上眼。曾经教书先生都再不教司马光的“唯有葵花向日倾”一诗。而又因前一句是“更无柳絮因风起”,遂不敢提谢道韫,连带着《世说新语》也烂在了肚子里头。只可惜“司马光砸缸”的典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