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您每日手里攥着这面小镜,坐在井边一发呆就是好几个时辰,究竟是在想什么呢?”总角小童眨着懵懂的大眼,望着祖父好奇发问。
老者缓缓转过脸来,朝着膝下小童露出慈祥一笑,那张布满岁月褶纹的脸上,藏在斑白霜鬓间的,是依稀可辨、年轻时的清秀容颜。此时的林先,早已儿孙满堂,妻贤子孝,按理说,应是顺遂圆满极了的耄耋老人。但他的浊眸里,总常含着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遗憾。
“没什么,”林先以粗糙的指头,摸摸孙儿胖嘟嘟的小脸,“奇儿自个儿玩去吧,让老爷一个人,再看看这井水。”
可这一回,小童似是不依不饶,偏要问出个究竟来:“不嘛!老爷对着这口深井参禅,已逾数十年。自奇儿懂事以来,就日日见老爷您呆坐此地,跟一截木桩子似的望着这井底。这水下头到底有何玄机?难道,是埋着金银财宝么!”
“哈哈哈!”林先大笑起来,嘶哑的苍嗓中,透出这些年来、难得的爽朗。
他很想告诉孙儿,这底下埋着的宝藏,比金银还要珍贵,比财宝还要稀有。如若当年,没有住在井下的那个人,就没有你们这帮调皮小崽子的命啊!可他不能说,这是他要带进棺材里的秘密——哦不,他与魇早有约定,百年之后自己绝不棺葬,而是投入井中,偿报恩情,与其相守。
“老爷,不准光笑!您得告诉我,这口井,您究竟要观望到什么时候!”小童揪着老者的衣衫跺脚撒娇。
林先望了一眼灵镜浮影,那里头映着他的回忆残片。
他若有所思地答:“看到井水枯竭、水落石出为止。”后头还少了一句,“石出人现”。他的眼前,仿佛看见了井下的魇,盘坐于月明之中,散着墨发,朝他浮唇而笑。
“哼!您又唬我。这口井里的水这么深,怎么可能会自己干嘛!”小童噘嘴不满道。
林先心道:是啊,他是唬奇儿的。水无尽时,寿却有终,大概他也再看不了几年了。魇,很快咱们便可重聚,到时,你可别嫌弃我又老又丑,不愿认我啊。
突然,林先手中一空,顽劣的孙儿趁着老祖父痴笑愣神之际,一把夺走了铜镜,“哦哦哦——”得胜似的欢叫着,把小镜子高举在手中,边抛边跑,满院子撒欢。
林先急了,他急忙拄起摆靠在井边的拐杖,颤颤巍巍地追了过去,口里高呼着:“小心呐——哎哟奇儿慢点!小心别砸了”可暮年老者的脚力,又如何能与黄毛小童相提并论?不出片刻,林先便累得气喘吁吁,捂着胸口发晕,再也喊不出、追不动了。
“奇儿!”一声高喝陡然响起,震得小童脚步一滞,急忙回头,见是父亲站在身后,正手持着家法,怒目瞪视着自己。“快将你老爷的宝贝镜子拿来!”戒尺敲山震虎似的捶打一下井沿,“你再胡闹,小心为父打断你的腿!”
“巍儿,别这样教训孩子,你瞧你把他吓得哟”林先一手,将孙儿哭嘤嘤的小脸心疼地搂过,另一手微颤着伸出去,打算接过儿子递来的灵镜。他见儿子面色不愉地望着自己那只、稍显急切的手,又尴尬说道:“唉,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手里头拿个东西都拿不稳。近来呀,不知怎么抖得厉害”
可就在五指相接的刹那,林先颤抖的指尖就快要触到镜沿了,儿子突然反手,恨恨地把镜子砸进井中:“既然拿不稳,那就别拿了!您已经拿得够久的了!爹啊——”儿子林巍怀着怨愤,拉长调子喊出了这一声,“这么多年了,您真的应该放下了!”
“哐嚓”一声,林先多年来的念想、寄托着一段前尘往事的情物,就这样碎裂在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撞击声中。镜子撞上了井壁,当即断成两半,“噗通”,落入深不见底的井水中,被无情的涟漪吞没了。
“你、你要干什么!”林先气得抖着双唇,举着拐杖作势要捶儿子。
“当年的事情,母亲早就同我说过了。爹爹,破镜不能再圆,您醒醒吧!百年之后,您必然是要与我母亲同葬的。呵呵,什么井葬?简直荒唐!我这个做儿子的,决计不会答应!这种事倘是传了出去,简直就是咱们林家的耻辱!我林巍将成为所有人的笑柄,以后您还叫我如何自处?如何在官场之上立足?”
林先手里的拐棍无力地落地了。是啊,他不能责怪儿子。他林先原本就是个不能人事的笑柄,是他连累了儿子才对。
思及此,老人家纵身一跃,竟兀自坠入水中去了!似是扑火的飞蛾,似是撞山的鸢雀,他去得义无反顾,毫无留恋。
吃水沉没前的那一刻,他扑腾着滴水的苍老手指,将那面重又神奇愈合的幽光灵镜,费力地托举出水面,以老迈浑浊的枯嗓,高喊出:“瞧,可以重圆,可以重圆的!”他的确是终有一刻,活成了一个洒脱的笑话。
棺盖慢慢推合。溺水而亡的林先,终究还是不得归于井中。他的尸身被儿子带领着差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井底捞了上来,先行入土,等着母亲百年之后,再殓入同一副棺材合葬。
沉睡着的林先,耳道里被塞入了两团妻子的黑发,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