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降下了鹅毛大雪,将营地映的一片雪亮。
他惯常是在子时以后回来的,乌黑的甲胄上也覆了一层薄雪,在冰冷的甲面上,染了原本看不出的红。
宋玄掀开自己的帐子,一手摘下面具,动作却忽得停了下来:“谁!”
帐子里还有第二个人。
他略一抬手,袖箭便准确地射穿了他惯用的案几,下头的人低呼了一声,滚了出来:“你爷爷的,幸亏我躲得快,你也不怕……”
方秋棠的话停了下来。
“你……”他定定地瞧着宋玄的一身乌甲,和他卸了一半来不及放下的面具,整个人都木在了原地。
到底是没瞒住。
宋玄原本想着,方秋棠如今忙于天机营,还要给他这个国师造势,应当不会发现他的异常才是。
方秋棠仍站在那,不可置信地瞧着他:“乌甲军……宋玄,是你……”
宋玄轻叹一声,把手上的面具放下:“是我。”
整个大营都晓得有一支神出鬼没的乌甲军,不过三百人之数,却个个都是不顾生死、血债累累的亡命徒。
从没有人见过乌甲军的头领,只听说有人瞧见过,他戴着黑色的面具。
连方秋棠都没有将宋玄跟这货人联系在一起,他只是深夜来寻,发现宋玄不在帐里,想吓他一回,哪晓得正正巧跟他撞上了。
“这些日子也都是你……?”方秋棠联想到那些血腥诡异的传闻,嘴唇嗫嚅。“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的。”
那谲妄出奇的行事手段,的确是莫名的熟悉。
他与宋玄合伙数年,怎么会看不出呢?
只是压根没有联想到一起去罢了。
宋玄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是他唯一的生死至交,却也是他的半个学生,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宋玄的性情了。
那样一个温善随和的人,怎么会跟一个刽子手画上了等号呢?
“姬云旗!”方秋棠猛得反应过来。“他娘的,老子找他去,怎么能让你——”
宋玄拉住方秋棠:“你回来,是我自己答应的。”
“糊涂!”方秋棠终于被这一句戳爆了情绪。“宋玄,你是不是傻了?这种活是你能沾的吗?你——”
“我怎么不能沾?”宋玄卸下一身的乌甲,将方秋棠按到桌边坐下,自己去点了炭炉。“秋棠,这儿是战场,哪有没沾过人命的?人都沾得,我又有什么特殊的?”
方秋棠被他堵得眼睛发酸:“宋玄,你他娘的说这话违心不违心!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你们过手了什么活,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有几样是能见得光的!”
“别人做什么,老子管不着。可你……可你……”
当年四方城,曾除门中人出万金,请宋先生与他们合伙,谋害一富商性命。
宋玄却看都没看一眼,就将人给关到门外去了。
可现在……
方秋棠竟说不下去,气得手都有些发抖:“宋玄,你还是个国师!乌甲军这些事,一旦让人抖落出来……”
“不会的。”宋玄静静地说。“乌甲军但凡有人泄密,姬云旗一定会在这之前灭口。”
他明面上,必须得是那个干干净净、如有神助的国师,这是大尧军心稳定所系。
暗地里,他也必须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方秋棠霍地起身,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宋玄:“宋玄,你不能做下去了。”
宋玄没有生气,他摇了摇头:“秋棠,我没有选择。”
“秦凤屠丢了一只胳膊,常雨现在还在伤兵营、生死不知。傅三前些日子混进南图军营下毒,死了,我亲手将他埋了的。”
“乌甲军起始一千人,第一次去烧后营那日,就在追击中死了一半,是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了的,后来一件任务比一件险,如今只剩下三百人。”
“死去的,有一半是四方城的弟兄,我都是知道名字,认得脸的。”
“可现在,也只有我记得他们了,大尧是天命所归,乌甲军就见不得光,没人能记得他们。”
“可就算这样,乌甲军损失的人,不过整个大营的九牛一毛罢了。秋棠,你是知道的,这儿一直在死人,一直。”
宋玄的眼睛里带着微弱的光,他仰着头,嘴唇在轻轻颤抖。
方秋棠难以形容这一幕。
“秋棠,走到这一步,我没有选择。”宋玄说。“我退了,乌甲军怎么办?这些任务谁来做?我要瞧着他们以命相搏,做个高高在上、干干净净的国师吗?”
“我做不到。”
方秋棠没有说话。
他看到宋玄手臂上,依稀渗出了血来,洇shi了他深色的衣裳。
“闭嘴吧,”方秋棠低声说。“我给你上药。”
宋玄无声地笑了笑,去柜里取出伤药,抛给了方秋棠,自己褪了上衣。
借着炭火微弱的光,方秋棠能看见宋玄身上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