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君圣回首,正看见淮山君撑着伞,静立在一方界碑前,眸里难得澄明空茫,冷漠得如同山巅净雪。
墨斜安冷哼一声,答非所问道:“棋局未尽。”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帷幕之后,淮山君又是一面春风笑靥,对照旧还写着字的墨君圣问道:“若遇死生之事,长公子当如何?”
但他依稀知道墨君卿在他记事前就出嫁了,她从未在檐下的回廊上煮着茶,就那么看着他,直到残阳西坠。
雾霭云霾在眼前飞逝,如同拉开了一盏白描走马灯,灯转马走人忆梦,梦里深处,不是淮山君,却是沧鸾世家里覆满石斛的青墙。甚是寻常,一水暗沉的泥灰,在多年的风霜侵蚀下剥落,露出泛黄的淤痕。
定下心神的刹那间,双足得了凭依,不再有浮于云巅之感。墨君圣惊觉竟置身于污浊腐朽的泥淖,鼻翼间一缕腥臭萦绕不去,若有似无的鬼魅之声轻歌缓吟,间或夹杂着几声凄厉尖啸,宛若穷途之哭,直勾得人悲喜莫名。
他身后,日殊月易,天地倒悬。
所有的一切尽皆隐没,他站在此处,是为求生之道,亦为取死之道。向死而生,行差踏错便是由生向死,一念之间,不啻残酷如斯。舍下所有能舍下的,忘却一切该忘却的,方可谓之一往无前。
“越发不长进了。”拈花素手,抵住的却是漫天龙蛇,剑尖止于眼前,旋舞作哀哀之鸣,却丝毫不得寸进。
“这里是?”
墨斜安道:“除非你死了。”
黄泉幻世,幽冥变相,地狱横行,不得慈悲。
当如何?彼时的墨君圣,还是一脉世家子的矜骄,绝不肯失了气度。他放下笔,身姿挺拔而端直,正色道:“如此,当一往无前。”
横亘眼前的是一条河,水流平而轻缓,河畔零零散散地燃着磷火,惨白幽绿地映着猩红的河水底下浑黑的泥沙。河中沙洲上堆叠着骸骨和许多已燃尽的河灯,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渺渺焚烟向外逸散。
淮山君笑了笑,只顾摆弄手里的墨玉烟管。最后一撮烟灰也被他抠挖出来,细细抖落,那些微尘便在墨斜安的跟前,悠悠地埋没进了那株腐草的坟茔。
当是时,他住在沉木楼,墨斜安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墨斜安,但又因为相互依仗,都有所顾忌的缘故,面子上尚且还算过得去。
“死生间有大恐怖。”这是淮山君说过的话。
墨斜安对此格外不满,将之视作挑衅:“淮山大人是在向我示威么?”
他往前踏了一步,易伸手去拦,指尖却只堪堪触到他的衣袖。
早些时候,那里活着一株长势颇为喜人的牡丹,还是名种,现在看不见了,仿佛确然已经枯死了。
“死!”易当然不缺破釜沉舟的孤勇,冷峻容颜上,尽是舍生赴死的决然,霜寒玉刃倒卷,回手时游龙乍现,四起虹蛇。
墨君圣阖眼,想到幽烨烛光中,身披红纱的女子坐在红木椅上盈盈而笑。梳妆台上放着镶边的镜子,一侧堆砌着玛瑙串、翡翠络、紫晶凤凰、白璧鸳鸯……
首先是空,在坠落之时,仿佛沉眠在阳春三月的花海,耳际呼啸的风声是柳序莺鸣;又或是置身于轻薄的绒絮中,身上的衣物尽化作绵密的蚕丝,将他残酷却温柔地缠缚在原地。
他阴测测道:“鬼死为魙,魙死为希,希死为夷。我这样还能算是活着吗?”
“幽冥侧。”
那面打磨得光鉴的铜镜中,一双眉眼初看时妩媚狡黠,恍惚间又温润如水。眸蕴灵光,自有十分韧性。待其转过身来,却是宁氏身着一袭白衣,端正地坐于堂前,在周天星熹中对着他微笑。
亿万形貌各异的癸幽强拖着沾满了泥淖的身躯挣扎着匍匐而行,它们相互缠绕攀缘,扭曲瘦长的肢体无一例外,都勉力向着空中的满溢清气的浮岛探去。
挺小的时候,他在墙下的沙地上写字,光华透过枝叶的缝隙摇落在他头上,很像是长姐温柔的眼眸。
远比霎然更快,破风轻鸣之音,不啻惊雷。易水者,惊世名锋也,剑客执之,可斩天命,当断阴阳。
。
“来了。”淮山君说着,眸光径直越过墨君圣,所落处,是迎面奔袭而来的一道剑光。
沉木楼生人勿近,龙君罢朝时,墨斜安常会与淮山君手谈。他们在内室说话,墨君圣就在外间檐下写字。间或有侍者得了吩咐送茶点进去,隔门开阖间逸出只言片语:“执首好生想,我出去叼一下烟。”
于是墨君圣偶能得见淮山君或坐或依在道旁的青石上吞云吐雾,末了还总爱将烧过的烟草灰都顺手磕在一旁的泥地里——
墨君圣道:“我觉得是。”
墨君圣想的,只是从中挑一支钗,不论素雅或是华贵,但须得是他亲自挑的,再亲自递到她跟前,簪在她袅袅斜坠发髻上。
淮山君道:“岂敢,死生间有大恐怖。如今,淮山性命系在手中,执首大人可曾觉得一丝快慰?”
那是前来食飨的,满地游魂。
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