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只年长的皮鼓,至少从修为上来看确是如此。而年长,则往往意味着懂分寸,不会坏了规矩惹出乱子。
“北斗酌美酒,劝龙饮一觞,富贵非吾愿,与人驻颜光。”作为人的一生,应该是想着,若是山海倒流,时间回溯就好了,谁会倾慕如驹似箭的光阴?
“凤昭公子精神仿佛好些了。”夷幽惯常是滴水不漏的作风,要告退的当口也不忘对墨君圣存问一句。
“就走。”沉决思道,他朝墨君圣笑了笑,一拂袖,那片桃花瓣便悠悠地落下去。“这便告辞了。”说话间,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走过的时候,正踩在那片花瓣上。
“吾……应召……而……来……”皮鼓看向墨君圣,蒙着白翳的眼中似燃着幽光。她面皮上的唇舌没有开阖,低沉的鼓鸣听起来确然是从腹中发出的。
“你这里景致好,能看得见活水。”
走得这么急,想必是要过问季狐衣的事罢。
他又说了些什么,季狐衣冷笑着拂袖而去,他静立在那里,只是用眸光追出好远。他看着季狐衣,云上有一双眼看着他,仿佛是抽离出的时空中,他在锦衣的鬼怪跟前,不紧不慢地叙说,末了,又加上一句:“若我说的是假话,尽管把我的皮肉髓骨一齐拿去。”
皮鼓颔首,帷幕上写下的祭文都水一样地朝着她掌心汇去,最后凝成一个细小的印记,缓缓落在墨君圣眉心:“……此契……”
季狐衣的身影转过水榭,再看不见了。云上的眼终于散裂开去,皮鼓缓缓退回冥河,消失的前一刻,还仿佛带着无尽留恋一般,格外深切地看了墨君圣一眼。
看着依稀是一位矜持高雅的女子,只是眉目间全然不灵动,呆滞木讷,仿佛是蜡塑的美人。沉决思轻轻叹喟了一声,墨君圣往后依靠着凭几,周遭沉郁的灵压顿时一松。
他刚来阴阳浮阁的时候,没有谁把他当回事,侍者们不避他,闲坐的时候,会说起一些事情。
成为邪灵也是下场之一。
他站起身,将帷幕拉起,昏黄的天光照入室内,被木棂割裂成块块一尺见方的鎏金。推开隔窗,有润泽的草木气息侵入鼻翼,这才知道,原来刚才下过雨了。
万物生发。
譬如说,墨君圣是人,季狐衣是妖,重氏兄弟是土生土长的癸幽,但沉决思是什么呢?好像从未听说过。但总不能是鬼怪罢,行术前未曾作答的话,无论答曰是或是不是,都让人觉得恐惧。
沉决思走过来,轻盈当风的衣带像是逶迤在山头的月色,暮霭中,霜雪一般的姿容并未因日光而消融。
“季狐衣非我所杀。”
“看我作甚?”沉决思轻盈盈笑着,突然冲墨君圣伸出骨手,指爪尖尖,几乎正要戳在那双如漆的眼眸上。
的衣袖,待得连袖口上微末的花纹也能看得清楚,一个苍白的头颅就从层叠散开的锦绣中探了出来。
“什么事?”
夷幽一礼,跟在沉决思身后姿态从容地退了出去。原先在殿内侍奉的侍者鱼贯入内,点燃了宫灯。借着影绰的光,墨君圣能看见夷幽衣摆上几点斑驳的泥渍。
墨君圣看着沉决思,总觉得,那张细致的面皮底下,早就没有血肉了,掀开来的话,只会看见森森交错的白骨,或是袅袅升腾的血雾。
世道变了,如淮山君所说:“在礼崩乐坏的纪元里,连忠厚老实的鬼怪都变得奸诈狡猾起来。”
“冥狩大人回来了,召决思公子过去。”进来传话的是夷幽,他身后,有个端香鼎的侍者低眉顺眼地站着,正是方才给墨君圣梳头的那一位。
“这便好,冥狩大人惦念公子。”
沧海横流的年代,懂得召阴的术士愈发少了,如皮鼓这样良善的鬼怪,若是长久得不到供奉,也许会消散,甚至是坠入不可知的深渊。
烧着地龙的殿内温暖如春,慵懒之下,思绪仿佛无着无依一般地散漫出去:月下血红的雾气,云上青绿的鬼眼,风中苍白的骨
墨君圣微微颔首:“是好些了。”
“她将要修成鬼仙了。”沉决思说话间,仿佛带着些许惋惜的意味。
面前这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到底是左手琉璃的首座,还是月下勾魂的邪灵?
“请鉴言。”墨君圣道,仿佛不知晓恐惧一般,坦然望着那双青绿的鬼眼。
好像是很随意的一句话,但墨君圣本能地觉得,他所说的并不是潺潺脉脉的林荫流水,而是不舍昼夜的如斯逝者。
在此时,忽听闻殿门被轻扣了扣,刹那间,有风声蹭过耳畔,待墨君圣回过神,沉决思已从他的发缕中扯下了一片白桃花瓣。
忽而,林中风起,水上皱起细碎的涟漪,繁盛花枝托不住风流,万千灵秀便如雨而落。身后,侍者取来一件月白大氅,轻轻地压在他肩上,盖住了数瓣沁香。
墨君圣阖上眼,神思仿佛隔在数日之前,湖畔曲折的小径上,他和季狐衣正淡漠地说着话。
墨君圣冷笑道:“我该说声抱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