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君圣略垂下眼睑,托起尚还滚烫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升腾起的雾气氤氲着,辨不清他的神色,坐在他对过的季狐衣,只觉得刀锋一般冷硬的眸光从水幕后刺出来,那般凛冽决然的艳色,看着就让人心寒。
身侧,夷幽仍旧是不动声色地,又从侍者手中接过两碟精致玲珑的茶点端上来。一样是翡翠凉果,惯常以白豆沙拌了清茶擂成的粉末做陷,没什么好稀奇的;另一样是半裹着的粉白皮,尾端按压出桑叶的脉络形状,以往没见过,似乎是新制的时令点心。
夷幽道:“还是看看吧。”
重冥和他兄长呛声:“那我要真吃了二十盘呢?”
重渊一时说不出话来,怎么办,总不能说那就打死自己吧。却听见跪坐在一侧的夷幽一本正经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冥公子记得把束修补上。”
重渊笑着应是,说随意走了走,道旁的梅花都谢了,姿色很衰败的样子,没什么好看的,就折返回来了。
话是说得挺客气的,摆出的姿态却分明不容置疑。沉决思颔首,道:“那就看看。”
用蒸熟的白糯米打成糕,切成桑叶的形状,以叶柄的部分裹住桑葚并其他莓果制成的酱,再用木雕板子将叶上的纹路按压出来,垫上两张刚摘下的桑叶便成。
季狐衣一窒,要说的话竟一时没有出口,待得回过神来,正想找回场子时,沉决思竟亲自提壶与他斟茶。
那道粉白皮的茶点,叫作白桑卷。
仿佛被点醒了一般,墨君圣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香气若有似无地缭乱着,清雅却又不算幽静,仿佛隔着一层薄纱,许多虚浮的影子,走马灯似的,都从心头白驹一样晃过去。
清碧的茶汤漫出来,滴落的地方刹时间便烫上了鲜红的疹子。
“凤昭公子那边没什么大碍。”
医侍带着药箱过来,把脉的时候,殷勤存问是否有什么不适之处。“并无。”虽这么说,头其实还有些发昏,毕竟是人,身上没那么皮实,也是难免的事。
在场的几位一愣,都不免轻笑出声,原本风刀霜剑的冰窟一下子化开,颇有几分春光融融的暖意。墨君圣也笑,不经意对上迎面的眸光,但见季狐衣面上覆着一层薄红,隔着茶烟,仿佛很用力地白了他一眼。
梅花落?墨君圣看了眼被适才的灵流卷得光秃遒劲的枝干,到底没好意思过去,便坐在了季狐衣对过。这三位围一桌四平八稳地饮茶,看着挺若无其事的,其实心里都怪堵得慌。
那是哪里来的香气,就连面皮也是粉色的?
真是蠢货,当夷幽是死的么?
“好香。”重冥执灯,重渊慢步缓行在他身后,手里还托着三四个已然空了的漆木碟子。
然,如若不是沉决思见机得快,将周遭的灵流压下去,怕是当场就要见血。
“这就回来了?”沉决思问道。
墨君圣想,兴许是炮制莓果时不小心沾上的汁水,和了面皮就成这样的颜色。但香气呢?是很清雅却绝不至于幽静的香气,有些甜,却不如果子那么黏腻。
壶嘴与茶盏相击,明明是不多大的声响,在他这倒像是剑出鞘的锵鸣。季狐衣悚然而惊,一偏头,却正撞见沉决思冷冷凌凌地望过来。
于是在场的都移步去了旁边的凉亭里,夷幽吩咐上了茶与点心,沉决思先在石桌旁坐下,季狐衣坐在他下首,重冥撇了撇嘴,拉着他兄长去了另一边,说是要赏月中梅花落的盛景。
墨君圣与季狐衣各自挪了挪面前的茶盏,重渊顺手便将拿叠漆木盘子放在桌上,对重冥道:“都给你数着,快吃,你自己说的,吃不了二十盘我就打死你。”
先动手的自然是季狐衣,但意外的是,墨君圣跟得也不慢。沉决思看得真切,同是讲究速攻的召阴引雷之术,墨君圣召来的阴雷更凝实,且内蕴有异,似乎后手还有变招,若他不出手,季狐衣三月之内都别想离床。
“况且阿冥太能吃了,再不找点东西堵他的嘴,我就要被他烦死了。”
的确是好香。
“对不住。”耳边依稀听见沉决思的话,但那般清冷冷的语气,哪里是道歉呢?别是诘难吧,季狐衣这么想着,嘴里且说着“不妨事”,手上便扣着那玉色茶盏,灌一般地饮尽。
墨君圣抬头,就看见季狐衣一脸嘲弄,背着夷幽冲他无声地咬了两个字:“废、物。”
唇舌先是麻,再就是钻心的痒,最后是浓重的铁锈携着烟熏灼尘的气息,仿佛是吞进一团火,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烧得他肠穿肚烂发指眦裂,看向墨君圣的眼光红得近乎能滴出血来。
木质的小匙搁在漆盘中,虽然是很小口的慢慢吃着,但他的确是吃下了一整个白桑卷。这是很难得的事,配茶的话,味道这样浓重的点心他惯来不碰,故而
医侍上报夷幽,但思及墨君圣苍白之中透着绝青的面色,还是给开了调理的方子。“知道了。”夷幽道,他看过后递给了身后的侍者,医侍拱了拱手,见夷幽微微颔首,遂与那侍者一道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