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匪石动作一顿,窗沿上蓄势待发的肌肉绷到极限,生生刹住。姜师叔一向敏感,他是知道的,可他没想到连一面都瞒不住。
忽然,睡美人乍然睁开眼,细长的瑞凤眼神光内敛,只见窗帘轻轻一动,一个人影溜进来,跟屋檐上的瑞兽似的蹲在他床头:“师叔!救命!”
江匪石知道自己表现奇怪,但他无法附和这玩笑话,只觉得戾气翻涌,咬住舌尖才勉强没有提拳砸上去。
等大师兄醒了,他就会知道,宗门里到底有几只披着人皮的禽兽!
姜蕴没了睡意,干脆拿起床头旧书,架在药臼旁边,掬了泉水濯素手,细细炮制药材。
稍微想一想,江匪石就快要发狂。
今晚月光很好,他就没有点灯,漫漫地想着方才的事。
江匪石着急回去,一接过药包就折身飞去,却听姜蕴忽然在身后道:“你有些不对。不妨说说。”
他本是见江匪石披头散发、面带惶然,还折了一臂,一副天都塌了的可怜模样,才忍了半夜被弄醒的气,现在恼得连白眼都懒得翻,眼一闭嘴一张:“趁我还困着不想下床,快滚!别叫我打你!”
声音似金石相击,有兵戈之气。
半晌无话,江匪石心中惴惴。
此时,药石庐主人姜蕴合衣歪在榻上,锦被只扯了一点在腹上,枕边倒扣着一本旧书,袖口上卷,用细绳束得窄窄的,露出两条纤细精巧的小臂,看起来很不庄重,匆匆入睡的随意模样,却睡得十分黑甜,安稳幸福的面容看久了有传染困意之效。
江匪石朝着姜蕴深施一礼,头也不回地往洞府赶去。
江匪石没作声,姜蕴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也许是他自己要用,又不好意思直说吧。那副紧绷绷的、脆弱易感的样子,确实需要好好用些的药物。
“我……”江匪石不知怎的,心里竟然一痛,分明他才是主动怀疑姜师叔的那个,可现在的难过也不是假的。
一来他还等着救师兄的药,二来他与姜师叔素有感情,三来星玉那老贼平日人模狗样,连他往日都被骗了过去,何况诸事不理一心向医的姜师叔。可他又忍不住想,他常年在外游历,偶一回来便撞上这事,宗内那么多人怎么会无一人发现端倪!是所有人都太过迟钝,还是说,不止一人参与了这件事?!
大师兄还在等他的药。
姜蕴眼睛只朝他一瞥,就立刻闭回去,言简意赅:“断条胳膊死不了。滚。”
安眠安神的药物,信之是不需要的,可江匪石却要走了许多。
姜蕴垮着张美人脸,抬脚就把被子踢了一半到地上,鞋也不穿地去拿药,听江匪石连连否认后,才稀奇道,“掌门真让你找到机会把信之接走了?按我想的,他该是和信之住在一间房里,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的小徒儿呢。”
骂完最后一个字,人已经钻回被窝里了,被子规规整整拉到胸口,胳膊严严密密盖起来,一副入睡的标准姿态。
江匪石垂下头,避开姜蕴的目光,高高的眉骨投出阴影,遮暗了他眼睛的神采:“……真的没有什么。”
“……”虽然知道姜师叔就是这么个脾气,江匪石还是忍不住急躁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撒谎道:“我去看师兄时掌门不在,想着好久没见师兄了,干脆把他接去我那洞府了,接回来才想起药这回事,我又不敢再去找掌门……师叔,你就算生我的气,师兄还等着换药呢……”
“去吧。”姜蕴摇摇头,略显惫懒地挥了下手,折回房里去,只留一个高挑纤长的背影,露在外面的两节小臂在黑夜里白得发光,仿佛玉似的细腻。
因此,此刻的少年人为自己居然难过而感到羞愧。
少年人习惯于挥霍地向周围人泼洒信任,既然从来不曾遭遇过如此大的辜负,也就不会知道,不能付出信任也是一种正当的苦楚。
宗内很大的一块地,地位更是尊崇。
“嚯,这么重的伤势……你是要给信之讨药?”姜蕴登时翻脸,抓起枕边的药囊就砸过去,“你不知道我早就把药给掌门送过去了?那药够医三个他了!”
姜蕴看着他发僵的脊背,微微蹙眉,待欲说什么,江匪石却已经改换姿势,朝着他笔直站着,披散的头发在夜风中扬成黑色的旗帜,硬邦邦地回道:“没有什么。”
“你游历一次,倒是学会好好说话了。在山下受委屈了?”
“不是我。师侄是想讨些治利器伤、钝器伤、止痛、退高热、补气血、消肿祛瘀、安神定心的药。”来人又急又快地报上一串功效,一点也不怕他记不住。
姜蕴斜欹在身旁乌黑的药柜上,语气轻缓,却不容回避,自有气势:“历来青锋宗的弟子,站出去就是一柄剑,聚在一起能引发天地异象。从前你不像青锋宗弟子,如今有一点像了,大概这么一点,”他伸出手指比出一个小小的高度,“却仿佛走歪了路了。”
姜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挑眉笃定道:“原来小师侄是不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