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新亭原本是不想去的,但毕银费心攒局,得给面子。他跟关耀鹏有四年多不见,因为关耀鹏持刀伤人,被政府送去劳改了。在一甲的白河农场,跟六甲隔着整座蛟江城。
九五年初,关耀鹏改造刚满半年,郑新亭跟毕银坐大巴去看他。两人提着满兜子吃食,一套新絮的棉服。那天雪很大,光照下来是青色的,像关耀鹏捅人用的那把刀。
郑新亭隔着铁栏杆见到了关耀鹏,关耀鹏露出冰冷的笑,他都没拿正眼看郑新亭,只跟毕银说话。关耀鹏看不起郑新亭,他觉得他是孬种,连架都不敢打。
他们跟一帮流氓在迪厅发生了口角,约定去六甲桥底下殴斗。当天下午,毕银举着铁棍敲断了黄毛的手臂,关耀鹏拿刀扎进对方的腹部。而郑新亭胆战心惊地从家里偷出菜刀,刚到六甲桥就两腿发抖,看见那一片血光更是怕得脑门冒汗。
关耀鹏跟毕银被警察逮走的时候,郑新亭躲在河边的草丛里。关耀鹏清晰地看见了郑新亭的脑袋,干爽清洁的头发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在太阳下显得愈发乌黑,这让关耀鹏想到了躲藏在暗中的老鼠的皮毛。
“他妈的软蛋!”当时的关耀鹏冲碧绿的草丛大骂。
今天,郑新亭又跟关耀鹏见面了。关耀鹏的眼神有所变化,不再那么犀利尖锐,他朝郑新亭笑,脸上的肌rou微微抽动,刀疤显得很狰狞。
郑知着跟在郑新亭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凶神恶煞不好惹。郑知着自动将其划分为坏人之列,于是把他小叔搂进怀里,防备着。
关耀鹏这就笑了,声音粗粝响亮:“怎么,怕我吃了他啊?”
毕银眼活,玩笑着缓解气氛:“哟,这只猪也来啦!”
这是他给郑知着取的绰号,因为前两年郑知着还是个两百斤的大胖子。
“你才是猪,你才是猪。”郑知着气鼓鼓地瞪出眼珠。
毕银笑了,他转头喊郑新亭。关耀鹏也没多说什么,毕竟郑知着是个傻子,他犯不着较劲。
郑新亭牵着郑知着坐下,他不敢看关耀鹏,而关耀鹏对郑新亭也不屑一顾。他坐了五年牢,还是那么硬气。如今刑满释放,面对一片利好的繁荣经济,关耀鹏跃跃欲试,他跟毕银说:“我准备做生意。”
毕银给关耀鹏倒酒:“做什么买卖?”
“去广州看看。”关耀鹏说,“现在流行录像带、磁盘、dv机,听说连女人的玻璃丝袜都值钱。”
“我也想这个事儿呢。”毕银闷了口酒,炒豆子嚼得嘎嘣响。
“你不在厂里干了?”郑新亭给郑知着夹他想吃的烤鸭,问毕银。
“去年就放消息了,说要改制,其实等于倒闭,给几万块遣散费叫我们通通滚蛋。”毕银掏烟,分给关耀鹏一支,知道郑新亭从不抽,也就没问他。
两人点烟,橙红的火舌在郑新亭眼前忽闪,他心头突跳,说道:“厂子那么多年了,哪能说没就没。”
“时代变了。”毕银冷笑,“现在不需要咱们工人的力量了。”
雪白的烟雾浮在空中,郑新亭的眼前一片朦胧,像崭新的二十一世纪。他简直不敢信,工厂存在了几十年,社会经济就是从这一座座工厂的烟囱中喷薄而出,实现腾飞发展。可现在,工厂竟要倒了。他爸郑卫国生前说过,工厂是中国的命脉,进工厂上班就等于抓住了人生的命脉。那么工厂没了之后呢,他们的命脉岂不是也要断掉?
郑新亭不敢再想,眉头紧巴巴。毕银跟关耀鹏正在商议着一起南下,到大城市闯一闯。
毕银突然问郑新亭:“你去不去?”
郑新亭沉默不语,脑门突地被什么东西弹了下。眼前飞过一块赤酱骨头,嘭一声,骨头完美地扎进杯子里,溅了郑新亭满脸酒花。
毕银哈哈大笑,郑新亭看向罪魁祸首郑知着,眼睫毛都shi漉漉。郑知着嘴唇反光,油腻的手里还捏着吃剩的半根鸭脖,他说:“小叔,你的头也是要吃烤鸭的。”
“我的头不吃。”郑新亭抹了把脸,拿纸巾给郑知着擦手,郑知着问他,“小叔我吃饱了,什么时候回家?”
郑新亭塞给郑知着一把炒豆子,叫他先去外面等。郑知着听话地出去,站在门口的灯光里。
“我走不了。”郑新亭说,“这孩子得有人照顾。”
“行了,知道你离不开这个鸟地方。”关耀鹏挥挥手,“你赶紧带他回去睡觉,吵得我头疼。”
郑新亭抬头看关耀鹏,关耀鹏自顾自抽烟喝酒,他们志不同道不合,没什么旧可叙的。其实当年一起在化工厂上班的时候,郑新亭就知道,他跟关耀鹏不是一路人。能成就兄弟情义,全靠毕银拉帮结派。
毕银拍了下郑新亭的肩膀,真诚劝他:“你再想想,五交化那个破地儿有什么好待的,一个月就一千来块工资,够干嘛的。”
郑新亭站起来打算走,又跟关耀鹏说:“有事你找我,还是原来那个呼机号。”
关耀鹏笑笑,没说话。
郑新亭去门口领郑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