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绮本在侍弄着些花草,却听得庭中传来巨动,循声望去便瞧见这番景象,她眼睑忽跳,随即旋身入殿去:“陛下,太子殿下他……”
谢瑾面上一颦一笑,如此鲜活明媚,却被冰冷井水泡得浮肿不堪,直至多年以后,她不复还的光鲜貌美忽又重现于萧成昭脸上。
“……父皇,为什么要赶我走?”他嗓音嘶哑,双眼也几乎要兜不住泪,却倔强地敛起哭腔,咬牙追问,“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惹得父皇不高兴了?父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自孩童襟间偶然跳出的银坠几番晃荡,随后蓦地消失不见。
萧成昭不顾祝瑛劝阻一路打砸,恰与正要出门来的绿绮擦肩而过,他怒气冲冲跨越门槛飞步上前,便见父皇跷腿斜坐太师椅上,正低颔轻啜碗中香茗。
殿门轰然响动,继而接上一段急促步声。
萧姝手端茶船,不紧不慢地饮罢茶水,而后款款提盖,簌簌地刮去汤面浮沫。
父皇不答,清癯苍白的一双手不断摆弄着掌中盖碗。
“……父皇?父皇!”
春猎安然结束,谢瑾亦凤体安康,他却始终放心不下,每日批罢案牍,便直奔凤仪宫而去,如此半年才稍稍松懈心弦,她无奈,只笑他是忧思过重。
“……父皇,为什么?”萧成昭颤巍巍问道,双臂抻直了支撑于地面,面皮紧绷,眸含煴火,“自打母后出意外以后,您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也不再像宠爱姐姐那样宠爱我了。”
众宫人面上惊疑,纷纷挪步后退,唯恐避他不及。
话还未说罢,便听得外间大小动静不断,伴着宫娥惊呼,一声压过一声,几乎逼至耳侧。
蓬莱宫今日不甚太平。
祝瑛心中叫苦不迭,狭长眼眸微微一抬,恰巧瞥见檐下女官竹青倩影,不由得连连朝她递眼色。
他浑似只落入险境的半大狼崽,躁动不安地立于一片狼藉当中,针脚细致的锦绣下摆早已被水珠溅得斑驳。
萧姝呼吸急促,霍然自沉梦中惊醒,透着红丝的眼珠略一偏转,便将斜坐榻边面色焦灼的女儿望入瞳底,他挣扎着握起萧璇的手,面色苍白如纸:“祝瑛……琬琬,你去将祝瑛唤过来,叫他带上笔墨来见我。”
随后又是一阵惊天巨响,霎时间碎瓷四溅,丁铃当啷迸开数尺远,金砖上水线横流,转瞬裹挟起细小雪粒淌往八方。
萧成昭忽而泄出一声嗤笑,仿佛终于寻见发泄口般,旋即夺步往另一缸荷花边儿上走,吓得那头宫女连忙提裙避让。
他徐徐吐气,唇边白雾涌动如云,雪光映入眸底,其中狠色暴露无遗,未立多时便又大开大合的一顿打砸,活脱脱一个小疯子。
话音落毕,殿内静得落针可闻,萧姝眼皮微跳,心头也跟着一颤,他霍然抬眸,目光触及少年面孔之际,端起茶船的手也猛然停顿,仿佛被摄去心魂一般。
萧成昭瞳色沉黑,显出形状的喉结微微滚动,唇齿轻启唤他“父皇”。
“砸啊,怎么不砸了?”萧姝盖起茶碗,头也不抬,“方才不是砸得挺欢吗?”
萧成昭闻言倏然红了眼眶,随后砰地跪倒在地:“为什么要赶我走?”
太像了,萧成昭与谢瑾……实在是太像了。
太子眉若柳叶、凤目狭长,像极了生身母亲,面容轮廓却越发显得陌生,每每露此神情之时异样尤甚。
萧成昭胸中本便郁有怨怼,见此唇线抿得愈发平直,攥紧的两拳也微微发起抖,他重重咬牙,腮边皮肉也绷得僵硬,旋即偏目四望,毫不犹豫地抄起身旁花几上摆着的青花瓷瓶,扬高手臂便要往地上摔,却猛然刹住动作,复又重重砸在几面,握着瓶身的双掌介于稚子与少年之间,手背青筋毕露,随不稳气息隐隐鼓动。
“随他闹。”萧姝斜身倚靠桌沿,修长双腿亦悠然翘起,他手捧三才盖碗,指尖被热水熨得微微泛粉,“你去忙你的事便好。”
萧成昭额角青筋突兀,腮边也绷得僵硬,他愈听愈觉恼火,随即抬臂猛然击往好端端摆于道旁的缸花,竟是硬生生将那口缸推翻了去。
动静不小,将前来阻拦的宫娥们吓得不清,祝瑛见此愁色更深,止不住地暗自叹气。
像狼,像谢瑾,却唯独不像他。
了唤他“萧郎”的魏挽玉,淹没了哭叫早产的谢瑾。
萧姝腕骨
瓷缸砰然倒地,与面上薄冰一道四分五裂,继而颠出半节小臂粗细的莲藕。
祝瑛不敢当真拦他,愁眉苦脸地抱着拂尘,飞步缀至他身边,苦口婆心道:“嗳哟!太子殿下!不是奴婢不让您进,实在是陛下有令……您就别为难奴婢了!”
十二、三岁的少年不复以往端谨模样,提着口蛮牛似的倔强劲儿,一把拨开拦于门前的花衣宦官,不管不顾便往宫里头闯。
萧姝颈间俱是热汗,半梦半醒中忽而听见一声呼喊,他倏然回眸猝不及防对上长子藏火似的目光。
他始终不曾抬头,连目光都未偏移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