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站,铁皮箱里吐出几个人,再吞掉几个人,然后继续前行。吐出的人沉默着消失在黑暗的街道上。吞掉的人在黑暗的车厢里沉默。
里里外外,一张张因为黑暗中潜伏的危险而变得诡异的脸,压着紧张不安的种种心理活动,如波澜般躁动卷荡,表面却沉默平静。
两道昏黄的光线悄悄地铺在了地下,车子安静地滑到了面前。男人如同逃亡般立刻跳了上去,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硬币敲击投币箱的声音仿佛在骂她无来由的种种恐怖设想---"笨、笨"。她走上车,站到蓝色制服的司机身旁,灯光陡然暗了,她看着车缓缓地又没入前方的黑暗,将前面的道路一片片铺出短暂的光线,把黑暗留在身后。
车厢里只有四个人。司机,她,还有两个坐在前排的男人。她抓住扶手在晦暗的车厢里不安定地行走,一直走到车尾。她轻松地吐了口气。又处在安全的位置了。身在最后,仿佛意味着最为安全。所有的人都在她面前暴露无余,将自己完全袒露,置于无人防守的危险,就像刚才那个男人等车时的状态。
车子在不停地摇摆中再次到站,坐在车门边的那个男人站起来,下了车。没有人上车。车厢里只剩下了她和那个和她一起等车的男人。保持静默。
她将一直坐到终点站,还有五站路。静默将会漫长。
这种静默似乎显得有些暧昧。四月想,同时盯着司机的背影。那个男人也没有回头,他仿佛入睡般歪着脑袋,头顶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户玻璃。车身在摇摆,人也在摇摆,
某日深夜。末班车。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遇。完全没有沟通,无论是目光,还是言语。心底却各自计量对方带给自己的威胁。四月想,两种性别天生是有抗拒性的,彼此在强烈的抵抗中到达对方。如若是两个男人,或是两个女人,可能就不会有警觉和压抑在彼此抵挡。性别的对立,在陌生与熟悉的环境一样造就心灵的对立。
末班车。意味着相遇就是一种终结。正是因为只有两人,两个性别的人,抵抗的目标性便更加明确,和白天在街上的漠视与忽略截然不同。两个人,所有的注意力集中,警戒愈发强烈,只在对方身上消化。只有这一班车的缘分,只有这一班车的战斗。偶然相遇,抵抗,道别,各自安全。
四月的手轻轻地抓住前面光亮的银色扶手,似乎百无聊赖,心底却无比清醒地警惕思考。搭坐一班车的缘分,小时候,她从一本书上读到,"同舟共渡,且要修得三生缘",可是,这种福分来之不易,珍惜却更加不易---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单位,同一条路,某次机缘凑成的相遇,都如此短暂。警惕地提起注意,将防卫与攻击在心底消化完结或尚未完结就各奔前程了。
这些有机缘的人跟陌生人惟一的区别就是面孔的熟稔,其实因警戒的不足而实际上最具伤害性。反而是全然的陌生人因为他们的陌生而具备了古怪的身份,制造伤害的人和假想中的敌人,因而丧失了大半的伤害性。这两种矛盾的角色在陌生人的身上混合,自然得看不出矛盾和破绽来。
其实,进了城被文明驯化得不知人是什么东西的人们都是淡漠的,因此,所有的交往都容易相忘,相忘于江湖。内心的挣扎不为人知,可以忽略不计,留下的都是看得见的结果---摧毁与建设有时是并立不可分的。像这样在街上或车上偶遇的男人,无论是修了几生的缘,结果都差不多少。对她来说,他不过是不会制造伤害的人和假想中的敌人,最终的结果,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根本没有结果。因此,没有痕迹,就像没有什么曾经发生过---所有她多余的思虑都理所当然地被忽略不计了。
车子拐了个弯,走进了一条被树的黑影覆盖的小街。小街上全是低矮的平房,一间间有如货架上排列的饼干盒,错乱地露出门口的水池,堆放的自行车等杂物,有几扇玻璃窗上刷着"烟酒食品""酸菜鱼"的字样。有一间屋的灯尚且亮着,低迷的灯光下,坐着在缝纫机前忙碌的妇人,四月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头发披散在额前,手安静而平缓地在布料上移动,动作熟练。
若下车看,这儿的窗户上方不过齐眉,想必这房子是沿着下坡的路造的,所以从车上看下来,正好是个居高临下地俯视姿态,高傲而且疏远。这种不合情理的姿态,仿佛是对默默营生的小人物的鄙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想到这里,突然有风吹进来,打了个寒颤,将衣服裹紧,抬眼看青色的房顶上停着几只鸟,正巧拍拍翅膀起飞,"哗""哗"地钻进了随风跌荡的枝叶间,与黑暗汇合。
那个淡蓝色T恤的男子站起身来,走到车门边,看着四月,无声地笑了。车灯亮起,四月看见他白皙的脸和牙齿,然后,他仿佛释然地长吐一口气,眼里的神气仿佛刚从一场有惊无险的事件中解脱。他没有等四月回报的笑容,随着车门无声滑开,下车了。
他终于从蠢蠢欲动的抵抗中解放了,他的模样很轻松,很高兴。四月回过头,看着那个男人消失在街口的一条小巷中,也释然地长吐了一口气。
他安全了。她也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