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走,要离开这里,虽然这一刻,她想到了窗台上的那只鸽子,那只永远也飞不出去的鸽子,但她还是义无反顾,朝前面迈出了此生最坚定的一步。
裤管中蓦地一凉,似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小腿,冰凉的触感传来,透过皮肤渗到骨头缝里,似乎,也钻到了秀荣的心里,将那满腔热血冻成了一块冰。
是什么?
秀荣脚下略滞了一滞,只是这么一瞬,那东西却已经顺着腿面上去了,来到了那个许久未被人探及的角落。
秀荣的脸色刹时变了,可是口中那声惊呼还未发出,她就感觉到了一阵刺痛,在下腰处弥散开来,化成一股股涓涓细流,窜向她的四肢百骸。
她惊慌万分,弯身便去挽自己的裤脚,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可以这般长驱直入,如探无人之境。可是手指刚触上裤腿,腿面上便又是一凉,一个滑溜溜的东西贴着她的皮肤落下,来到脚腕处,碰上了秀荣颤抖的手指。
莹绿色的一只鬼手,没有一丝rou挂着,枯得像地上的干草,手的指尖与秀荣的指头碰在一起,像是要将她的指头肚子扎穿一般。
“啊。”
秀荣终于发出了一声迟来的惊呼,她猛地将小腿一抖,那只鬼手便没有挣扎半分地从裤脚处落下,贴在泥泞的地面上不动了。
“鬼......鬼......”秀荣觉得,那只手像是长着眼睛,因为它就这么定定“趴”在她的前方,纹丝不动,好像在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又或者,在准备发起下一次进攻。
真的有眼睛吗?恍惚中,秀荣似乎真的看见了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几乎要溶进夜色中,可是绿光一闪,那对渗人的透着点白的眼珠子便从黑暗中隐隐透了出来,幽幽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秀荣的脑子有些糊涂了,一只手,为何会长着眼睛?可是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细想,因为就在这个荒诞的念头诞生的那一刻,她又听到了那阵带着戏谑的笑声,是从鬼手上面传来的,像被风吹动的银铃,回旋在林子上空,弥久不散。
秀荣觉得自己的脑袋像被人用锤子猛地砸了一下,里面仿佛有一万只蜜蜂在乱舞,冷汗顺着脖颈流下,落在背脊上,化成几条冰雪消融的溪流。
可所有的惶恐都只集中那一刹那,紧接着,恐惧褪去,她脑海中忽然掀起了惊涛骇浪,翻涌成奇怪的形状,时而像振翅欲飞的巨鸟,时而像大片大片遮天蔽日的树荫,接连不断地从高处拍下,将她所有深的浅的不甘的畏惧的情绪轻而易举地击碎了。
秀荣晃晃脑袋,拽回散乱的思绪,努力将眼睛瞪大:鬼手还趴在那里,它上面,是如泼墨一般的黑得化不开的天色,将罩在它身上的那层绿光衬托得更加绚烂,仿佛世间所有的碧翠都集中在这里,能燃烧起来似的。
她与它面对面站着,双腿已经有些发颤,下腹的疼痛折磨着她,拼命想将她拉下去,拉到那个没有呼吸和自由的地下,那里,阿玉和翠微在等着她,她的命运中终将与她们一样,从被一顶小轿抬进周宅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可是“活着”这两个字就是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秀荣的血ye中,喷薄奔腾叫嚣着,恨不得从血管中钻出来,将所有挡在她前面的东西烧成灰烬。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和阿玉翠微双碧统统不一样,它们虽然绣不出什么什么“踏雪寻梅”,但是它们插过秧,牵过牛,甚至,杀猪宰羊也不在话下。
她曾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逃离贫苦,奔向想象中生活最好的样子,可是现在,她后悔了,想回去了,她愿意摒弃所有的贪念,那么老天,是不是还能给她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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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记忆
秀荣把肩上的包袱甩在地上,金银珠宝铺了一地,被月光涂上一层冷淡的亮银色,这曾是她最奢望得到的,也曾切切实实握在手里的,可是现在,她不想要它们了。她甩掉它们,就像甩掉了压在心上的包袱,然后轻一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周宅的方向跑去。
后面是渺渺烟波浩瀚天地,是一直被她深埋在心底鲜少露头却从未有一刻忘记的自由,可只有折返回去,她或许才能活。
秀荣气喘吁吁,浑身的冷汗像流不完似的,落了一层,紧接着便重新裹上一层,连眼球似乎都被一层汗津津的shi意笼罩着,看不清前路。可是这一次,她没有跌倒,纵使腿已经软得感觉不到,纵使到了最后一刻,她是用双手扶着两个酸得几乎要裂开的膝盖踉跄向前,她还是没有倒下。
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地模糊,分不清边界,夜和树融在一起,山和天拢在一处。只有周宅,还保持着原状,门窗方正,高墙环绕,稳稳立在前方,大门依然朝外敞着,只是这一次,它不再像一张能吞了她的嘴巴,而是她唯一能握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不用看,秀荣也知道那是什么,这一路过来,那东西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后头,她有几次回头看,便能对上那双似有似无的眼睛,黑溜溜的,瞳孔外泛着一圈儿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