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她身子,左看右看,好像要从她脸上看出“我怀孕了”四个字来;又缠着让她解衫,回忆那助产士说的症状,按图索骥,检查哪里有浮肿,检查肚子有没有鼓起来,还无师自通地把耳朵贴上去听……
林玉婵受不了,再拿出谈判的语气,严肃道:“我会自己注意身体。但该做的事我也不能丢下。你不要管束我。”
说着下床穿衣。
苏敏官无奈,轻唤:“阿妹,又逞强。回来。”
林玉婵想这怎么是逞强呢?放在现代,人家医务工作者九个月了还上第一线,没听说肚子还没显呢就天天卧床的。那是宫斗宅斗剧。
她推门下楼。肚子空空,突然觉得饿。
苏敏官大步跟在她身后,一脸紧张无奈。
她到旅馆一层酒吧,随便要了一盘简单的Hangtown fry(西部特色的牡蛎煎蛋卷),笑嘻嘻切开一块,叉给他吃。
她心平气和问:“哪本医书上说孕妇从一开始就得天天卧床的?”
苏敏官不服气,低头检查那蛋和牡蛎确实熟了,才把盘子推给她,回:“我小时候见多了。”
苏敏官生活经验虽丰富,毕竟没照顾过孕妇。他对生孩子的印象,多数大约来自于童年时那个妻妾成群的大园子——在那个香甜味缭绕的Jing美园林里,哪个姨太太肚皮若有风吹草动,立时得到老爷的全部宠爱,第一时间躺床上“保胎”,三天请一次大夫,还得开始天天吃补药,就连鸦片膏也能换成最高级的“马蹄土”……
虽然也见过挺着大肚子辛苦劳作的劳动妇女,但在他心里,“有喜了立刻躺着当太后”才是最优选项。
林玉婵无语。他就是宅斗剧里长大的。这根深蒂固的怪印象,还真的不好纠正。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苏敏官:“你真的没有兄弟姊妹?”
他奇怪她的思维跳跃,随口答:“有过,都未满月就夭折了。只活我一个。怎么了?”
这是旧社会常态,哪怕钟鸣鼎食之家也如此。所以对他这个“香火独苗”才会看重得过分,以致早早激起他的逆反心,直接宣布把老苏家香火给断了。
林玉婵说:“你阿妈幸好过门就怀孕。你不是说过,其他那些大大小小姨太太,困在园子里无事寂寞,无一不染上重度鸦片瘾,你老豆年纪又大,所以她们才越来越不易生养,才会有点动静就小题大做地卧床不起,其实多半也是你父亲的意思。换了寻常女仔,身体健康,能跑能跳,谁愿意几个月都受那闷气呢?方才那助产嬷嬷不是也说,这时节,心情舒畅才是第一位的呀。”
跟苏敏官讲话有一点好。不论怎么编排他爹他祖宗,他都不生气,有时候还跟着埋汰两句。
果然,他听了,觉得有理,找不出反驳的点,只好慢慢调整自己三观。
但还是不完全妥协:“铁路工地不要去了。那里烟尘大,吃食也不干净。路上也颠簸,行车走路都不安全。还有阿福的病……别让他过了你病气。”
“可阿福他们独力难支。连饭钱都快没了,还不让人接济……明天说不定还会有人来打砸……”
“我知道。”苏敏官柔和而坚定地说,“当年我逃了,他们没能逃过,是我欠他们的。我会管。”
尽管酒吧嘈杂,里面没有其他中国人,他还是不自觉放低声音。
在他叛出那个充斥着金钱和鸦片味道的“家”之后,天地会广东会堂就是他唯一的家。那里面性格各异的兄弟叔伯,尽管有人看他不顺眼,有人跟他话不投机,有人会训斥他、跟他吵嘴、打架……但都是陪伴他度过青春期的最亲密的家人。
这些人,如今世上不剩几个。阿福是其中之一。
在把上海义兴全权交出去之后,苏敏官专心当旅客,无欲无求地欣赏大洋彼岸的风光。唯有今日,让他忽然找回了一点行动的热情。
苏敏官顿了顿,又敛容正色。
“不过……这方面还是你更有经验。我需要请教,白羽扇姑娘有何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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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第二天一早, 铁路依旧停运。大清使团依旧滞留旅舍。
金色的阳光从云层中洒落,照亮旧金山市区一个个起伏的小山丘,勾染出浓绿的颜色。旅舍窗台种有一球一球的三色菫, 微风中摇曳动人。
林玉婵打扮齐楚, 虽然没什么胃口, 还是吃了几勺燕麦粥。苏敏官叫门童打来新鲜的牛nai,煮沸晾温, 又放糖, 哄着她一口口灌下去,补充营养。
他看着这个活力满满的姑娘, 看她给自己梳头修眉, 轻轻系紧腰间的裙带,然后弯腰给自己套上舒适的布鞋……不得不承认, 她确实不需要像病人一样躺在床上休息。
但他还是犹豫片刻, 道:“阿妹……”
林玉婵转头, 嫣然一笑:“知道啦,昨天那个嬷嬷嘱咐的我都没忘。不乱走不惹事不乱吃东西不会太累……”
苏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