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远:“秦家?大过年的,谈这群人您也不嫌晦气。陛下近来不是派人查去了么,臣没记错的话,是户部刚提上来的侍郎官?”
谢重姒捧着梨花木杯,淡淡的暖意透过杯盏,暖过她有些泛冷的指骨,她徐徐地道:“是。父皇派宣珏查矿乱和其余情况。想来,漓江是炸了。正好添油加醋烧把火,给年味收个尾。”
温远皱眉:“殿下,王爷分身乏术,也需要用人,您最好是不要……”
“谁说要用皇兄的人了?”谢重姒一抬眼皮,她眼皮薄而刃,本来温软的杏眸硬生生抹上几分冷煞,“用我的。”
温远抿下一口浓茶,将茶杯放在桌上,劝她道:“氏族势强,渊源已久,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卡在喉里的软骨刺,也只能等它化了不是?”
谢重姒下颚收紧,笑道:“是啊,可真是太让我如鲠在喉了。”
温远又劝:“就算您是看漓江之行有所收获,想浑水摸鱼或是乘胜追击,都最好不要冲动行事。您不比其余皇子,收拢势力不好明目张胆,笼统人手就这么多,真折了……”
“真折了,再建就是。”谢重姒语气淡了几分,“正月还未过,再让漓江诸族,炸个烟花给本宫瞧瞧吧。”
温远见劝不动她,也来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长白胡子都仿佛黑了几分,提起灼烧火上的水壶,给谢重姒添了点茶水,道:“殿下想怎么炸?”
谢重姒捧着温热的杯,抬头与他对视,道:“彼时诸族,可万众一心,也可分崩离析。蛰伏归顺的人也不算少,还怕鼓动不了人心?”
她垂落的睫羽若蝶,在头顶烛灯照耀下,在瓷白的脸上打出暗长Yin影,顿了顿,似是叹息:“温老,人心难测啊。”
温府的制造古老沉朴,门窗在北风里被撞得响彻。
“咣当”一声门窗合上。
兰木罕见地有几分怒气,冲着宣珏嚷道:“主子,您想死就说声,我刀子在这呢,往脖子一抹,立刻魂归黄泉。”
宣珏收回方才远眺窗外的视线,笑道:“在看雪呢。蒙州的雪,竟比望都还大。”
他只着里衣,右肩胛到臂弯处,都被包扎得严实。墨发披散,病弱得半靠床上,手里在把玩个小巧的玉饰。
兰木不信,将灭了的炉火点燃,皱眉道:“得了吧您啊。苦rou计留着进京后用,现在犯不着折腾自己。”
“是真的在看雪。”宣珏任由他折腾,忽然问道,“之前说二房老者,要进京面圣,忙活得如何了?”
兰木见他还在心念着秦家,生无可恋地将脑门在还没热的火炉上磕了一下,道:“主子,您行行好,歇息几天吧。咱们势力都游离江湖,在漓江人氏族里头,没有几个人手,杀人可以,但暗中挑事万万不可能。那老头子心梗,据说卧病不起好几日了,现在那边意见分歧很大,有请罪的,有示弱的,有若无其事的,甚至还有人不死心,想追杀您呢。来了三四拨人,云首领都给解决了。”
宣珏:“看来秦辉这个圣,是面不成了。”
宣珏似是遗憾:“那算了罢,搅合成这样,也算不辱使命了。后续诸事,不归我管。”
兰木见他终有病患的觉悟,差点没喜极而泣,求菩萨告祖宗地央他快休息。
宣珏应了声,待兰木走后,也没歇息,合衣下床,轻轻推开方才兰木合上的窗。
朔风瞬间涌了进来,吹乱他未束的长发。
本就色泽浅淡的薄唇,近乎苍白,温和的琥珀眼眸里,映了漫天雪色。
他真的是在看雪景。
想到了那年冬日,苏州落得那场雪。
他送了尔玉一个腊八灯盏,她没要。
外面大雪纷飞,鹅毛雪片落在广袤大地上,一时银装素裹。枯枝银杏、凝冰寒潭、飞角屋檐,盛满太元六年的初雪。
又翻过一年了。
其实那年……
宣珏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按了按眉心。
那年在苏州旧宅的“梦”,是让他狐疑至今的。
因为逐渐加深的梦魇难眠里,他从未再做过这种美梦。
这是第一处让他疑窦丛生的异样。
但若不是梦,尔玉那日真在旧宅,她为何要去,又为何掩盖?
宣珏没捋清楚,也只能当做是个荒唐美梦,等回京后异样频出,他再次把当初的行程翻出回味。
这一次不是找她的异样,是找自己的——
思来想去,唯一可能露了马脚的,也不过齐锦夫妇身死后,他惶恐难安,念出的那句“重重”。
肩上疼痛和刺骨冷风,让宣珏从Yin霾思绪里,回过神来。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记得太清,不是什么好事啊。”
甚至于,他还记得那日望都兵变,她眸中落下的两行清泪,顺着怎样的轨迹弧度,划过脸颊。
完全彻底,所有一切,全数刻入记忆里。
惶恐难安,寤寐不眠,往事踪迹依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