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个她抬眼凝望身侧之人,太阳在此人头顶晕出刺目的光圈,直到这人蹲下身来,明珠才瞧清了,这是她的母亲,一个面枯肉黄的女人,她瞪圆了眼,狰狞而可怖,“你瞧瞧你瘦得,连窑子里都不要你!”
沁心拈帕蘸一蘸腮上的细汗,笑靥嫣然,“可别这么说,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还是你自个儿瞧了要紧。”
“好好儿的怎么会胸口闷?”青莲柔软的声息里带着些忧心,疾步靠近,将她面色细窥一番,由袖内牵出一条帕子蘸一蘸她的额角,“我看,大约是中午在园子里消食儿被太阳给晒的,可别瞧着是春日里,就这么直直晒着,也是经不住的。你再略忍忍,想必一会儿太医就能到的。”
春酲媚染的风卷着零星花瓣落入厅中,红粉香魂迷了明珠的眼,直到沁心轻唤,“明珠、明珠!发什么楞啊?你先瞧了这八字,打卦的倒是说十分绝配,你瞧过了好麽我好带人来你过过目啊。”
尽管众人轻松,明珠心内却有着不上不下的鹘突,眼睛远投到白管家身上,“白管家,府里头可有什么信儿没有?有关宋知濯的?”
半明半暗的天色里,明珠抬起脸,春雨秋霜的一张脸,却尽力笑得轻松,“你瞧你哭什么呢?我又不是要死了,大约是今儿睡得有些久了胸口闷,你还要叫我去躺着?”
她已不记得一个完整的梦,只记得梦中红彤彤的落日与宋知濯血淋淋的身躯。他站在枯木成林的断崖,带着死亡的腥味儿,模糊的唇扉似张未张,仿佛在说什么,或又只是一个残破的笑。
一语惊醒梦中人,明珠猛地挣起,干涩的眼盯着虚空的帐中,一只银薰球在她头顶犹似时间的摆动,一荡一漾,晃着死沉沉的夜。而月华如水,流年似风。
起来似的,汗珠一颗一颗坠下,接着侍梅的眼泪亦一颗颗坠下,“奶奶,我还是先扶您回床上躺着吧!”
隔天,那位方公子便登门造访,由白管家引入厅中。明珠在上榻坐着,外罩葡萄连枝鹅黄长褙,下头是姜黄的裙褶,端丽而从容地邀人入座。
只瞧那方公子面上
剩下的半个月,明珠怀着惶惶的心,照常过活儿。廿二那日,沁心上门,拿来了一封批八字的红帖,上头所记了侍鹃与另一位男子的生辰年月,一并所录了“天赐良缘”“金玉良配”等吉祥话儿。
艳景如织,映着明珠逐渐回光的眼,她将手上的帖细扫一番,淡色一笑,“但凡八字合上,这些打卦的都这样写,什么‘天作之合’啦,‘佳偶天成’啦,都将两个人说得金童玉女似的,瞧也瞧不出什么,烦请姐姐还是将人领来我瞧瞧吧。何况姐姐阅人无数,姐姐说好,那也差不到哪里去。”
廊外一阵云履渐近,纷杂而错乱地由门外涌入一堆穿红配绿的小姑娘,个个儿梨花带雨,面若惊雀。青莲行在最首,远远瞧一眼明珠,回首呵斥一句,“哭什么?!又不是要死人了!都在廊外头守着,一窝蜂地钻进来,连空气也没口新鲜的!”
白管家颦额思忖一晌,施礼道:“没什么信儿,还是上回童家小姐来时捎的那信儿,大军启程,估摸着还有半个来月就能到京了。奶奶甭担心,一路几十万大军呢,出不了什么事儿。”
那方公子一副少年模样,风流倜傥,相貌倒比帖上所说的二十有五要显年轻些,圆领罗袍的腰间坠着个白玉玦,瞧着家世像是不错。明珠总觉有些面熟,却始终想不起哪里见过,只叫丫鬟奉茶,转首笑谈,“听沁心说,方公子家中经商?还未知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
结灯三千盏的夜,太医到来,诊过脉后朝白管家及众丫鬟望一望,“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偶然心悸,我这里开几味药吃过就好了。”
由她持重的态度里,明珠顿觉有些安心了,虚弱地将一截薄绡绿纱袖摆一摆,气喘吁吁,“没什么事儿,就是胸口有点闷。”
那脂粉层叠的面目挤做一团,笑得见牙不见眼。明珠回以一笑,将眼转到方公子身上,“公子虽是商贾人家,却不是做一般的小买卖,家中如此富贵,却怎么想着要娶一名贱籍女子?”
众人大松一气,只等太医一走,青莲挂起帐子将明珠搀起靠在垒好的枕头上,拨开她额前被浮汗粘着的几丝碎发,“你瞧我说什么来着?八成就是叫日头给晒的。”
沉默一晌,丫鬟煎来药,明珠咬牙喝下后方叫众人退下,自个儿倒回锦被中,干瞪着眼直熬到三更才半昏半沉地睡过去。却睡不安稳,转来转去都是梦,梦中是一条市井长街,熙攘人海由她身边擦身而过,她扬着脸,企图看清那些人的模样,不想那些人都没有五官,只是一张张大小不一的面皮。她正吓得要死,枯瘦的一只小手旋即便落入一只温热的大掌中,那只手上满是黏糊糊的血,却使她骤然安心。
这位方公子只笑不答,反是身后一位穿红着绿的媒婆挥着帕子上前,“我们方公子家里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商,家中经营的是马匹的买卖,可不止京城,就是京城周边几个州府都有咱们方家的生意!姑娘放心,嫁到我们方家,就只有享不尽的好日子,绝不让人受半点儿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