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九逸仍旧是垂手候在一边,不作任何评论。仿佛眼前的军队,即将到来的厮杀都与他再无关。
叶子晖本以为将士们至少会出言反驳,可他们没有,他们对她心悦诚服,忠心耿耿。
于是他恍然想起,周挽筠的确是从小就被周九逸带往了前线,她与将士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周九逸少。
她见过的死人比他见过的活人还多,手上沾染着无数血腥,她不是闺阁里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她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将门之女。
她是大梁的太后,亦是大梁的将军。
叶子晖的目光微微颤抖了起来,这样的一个人,他要如何去赢她?
*
等分析完兵法,安排好战局之时,周挽筠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苏明远还没走:“太后娘娘,可要末将为你安排住处?”
周挽筠一摆手:“不必。”
顿了顿,她又问:“皇后的住处在哪里?”
苏明远一愣,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方向指明了。
等叶静初把被子枕头铺得厚厚实实,准备就寝的时候,他才发现周挽筠不知何时进了他的营帐,正幽幽地盯着他看。
叶静初自暴自弃,连礼数都不想行:“母后深夜找儿臣有何事?”
周挽筠沉默半晌,道:“哀家没有营帐。”
叶静初诧异:“苏大将军没有给母后安排?”
不可能!苏明远再大也不过是臣,胆子也不敢这么肥,他是活腻歪了吧?
周挽筠不答,转移话题:“哀家来你这里眠上一晚。”
叶静初扯了扯嘴角:“母后不是不信儿臣么?”
周挽筠安静了片刻,答:“你从前在长春宫借住了那么长的时日,哀家现在不过是要回来而已。”
叶静初:“?”
有你这么算账的吗?
叶静初快要被她气绝过去,但他没法反驳,他的确以前在周挽筠的宫里蹭吃蹭喝蹭住,但那都是建立在喜欢她的基础上。
如今他又不喜欢她,她也不信任他,她还过来干嘛?
叶静初酸溜溜地想完,但身体还是很老实地挪了挪,打算给周挽筠让位置。
然而周挽筠只是抱着剑半靠着软榻,根本没有要卸甲休息的意思。
她仿佛真就如她所言那般,只是来这儿眠上一眠。
然而为着身边靠的这个周挽筠,叶静初差不多是一夜未眠。
躺到后半夜,他忍不住了,翻身爬起来:“母后不如躺下来歇一歇。”
军营不比皇宫,软塌也没有宫里的大,冰冷的铠甲散发着阵阵寒意,无端地渗人。
周挽筠没有吭声,她半阖着眸没有动,半晌,她轻声开口:“哀家从前就说过,你和从前大不一样。”
叶静初闻言,心虚得不敢吭声。
“我之前总当你是改了性子——可后来等叶子宁将苏明远的替身计划和盘托出之后,等百合说你知道杜鹃的存在,你也知道当年先帝崩殂的秘辛——我就一直在想,你会不会也不是真正的你。”
叶静初原本还在琢磨着周挽筠来他的营帐是不是给他赔礼道歉的,只是碍于面子问题不好开口。然而等他听到她的这一句话,登时就睡不着了。
叶子宁的那个故事虽然是帮叶静初和季青临撇清了关系,但同时也把苏桃桃推到了周挽筠的审视之中。
当年的叶静初是可以被取代的,那么现在的苏桃桃会不会也是被取而代之的?
“我从前在皇寺里对你说一句你和从前相比早已变了许多,倘若是真的你,为何不解释?为何不辩驳?为何只是缄默,一字不说?我认识的苏桃桃,哪怕是改了性格,改了爱好,也绝不会舍弃自己的初心。”
她可怜兮兮地说自己是一个人,无依无靠,并不是真的在感慨或者示弱——从头到尾,她其实都在试探。
就仿佛从前的甄喜庆,哪怕他对她毫无威胁,她也要摁着他脖颈上的血管,数着他的心跳判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撒谎。
“一个人,怎会前后有如此大的天差地别?”
他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但他感到温热的呼吸拂到了他的脸上,周挽筠在审视他。
“除非你是从小就在骗我。”她顿了顿,“或者你根本就不是苏桃桃。”
叶静初反问:“那母后为何不杀儿臣?”
周挽筠道:“你先告诉哀家,你把真正的苏桃桃藏到哪里去了?”
她按兵不动,并不是对他仁慈,而是想要借机试探,想要知道真正的苏桃桃在哪里。
周挽筠一味地包容他,妥协他,待他如同自己的亲生姊妹,于是叶静初就成了温水里的青蛙,成了网上的飞虫,陷阱里的困兽。
周挽筠——她是如此地爱演戏,骗得他团团转。
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叶静初深吸了一口气,打算作最后的垂死挣扎:“世人相似,也不过相似那七八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