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夜色劣云仿佛瘴气弥漫,隐没千重烟树一尾长星。
切切蛩yin短促如织,桀桀鬼笑不绝似缕,穿枝洞叶而来,令人毛骨悚然。谢阑披发跣足,点点磷火轻盈漂浮周身,蹒跚行于周遭枯草足有半人高的冰冷石阶。
腻雨衰蓬,膻露泣红,坑洼不平的道上很快便积聚起方方浅凼,头顶本是一片惨碧苍翠的针林,却倒影珍珠般的月光,若散落的银镜残片。脚下不稳间踉跄扑倒,身躯从石阶上滚落,眼前微芒暗影飞转如车毂疾驰,天地倒悬,山水萦环,待到颠撞停止,谢阑伏倒在地,半晌动弹不得。
艰难撑起身,却见雪白绸裤下洇出的鲜血在惨淡月光中呈现稠黑色泽,流缠踝骨,恍惚举目望去,来路之上淋漓斑驳,悄无声息时诡谲巨兽已循迹而至,舔舐满地腥残,绿瞳耸立,獠牙森森,正是那只冰冷僵死的猞猁。
猛然惊醒,却因着猝地坐起,谢阑只觉血流唰地冲上天灵,心悸耳鸣,眼前一片灯影模糊,头晕目眩好似仍身处梦魇里。痛苦扶住额头,身子向一边歪去,却被人托住,很快,他被轻轻放上了背后垫靠的柔软隐囊,茶水也喂到了唇边。有人把住了他右手腕子,只得就着杯子咽了几口,垂头闭目捱过了那阵难受。
“可是做噩梦了?”
温热shi巾拭去额际鬓边冷汗,谢阑迷糊中听出舅舅声音,低低道是。勉强凝起视线,但见澹台律坐于床沿,身边正是分别近三月的陆英。
抽回了方才搭在他脉上的手指,陆英将想要起身的谢阑摁了回去,道:“无甚大碍,不过是没怎么歇息好,有些气虚。但以后坐卧都不可再起得这么着急了,多躺会儿。”
点了点头,谢阑转而望向围坐榻旁神色忧忡的二人。下船尚不过辰时,现在醒来,菱花窗槅切裁的夜空深沉一如梦中,好在室内烛影摇曳,一眼望去,虽是素昧平生,然而此番相会,竟甚为面善亲切。
男女年岁皆同澹台律仿佛,不住端详打量他。眼前还有些发晕,视线模糊清晰转换间,但见灯火柔明,却远不及二人光容如炬,谢阑敛眉垂目,低声道:“秦伯父,沈伯母,我无事,让你们担心,真太对不住……”
谢阑声色轻柔,吐语好似绸缎摩挲珠玉,此般情态举止,却使得二人心神俱震。沈寸心下意识握住了谢阑搭在被上的双手,道:“好孩子,别说这么生分的话……”话到一半,竟是哽咽无言,再难抑制,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摔碎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谢阑怔愣,抬头但见那双同秦沧翎如出一辙的美丽眸子泪盈于睫,也不由鼻尖发酸,牵袖为她将面庞上的shi痕揩去了。
“你舅舅来信道是寻得了你时,我俩辗转了好几夜睡不着……今儿渡口边又下人又卸货,整一片兵荒马乱,我们没顾得及……”将打散的垂发为他拢到耳后,沈寸心喃喃道,“这般模样,真儿让我以为是阿音姊姊回来了……二十多年……我不曾一天忘了她……”
秦庭光微微偏过头去,掩饰发红眼眶,扶住妻子肩头,宽慰道:“死生殊途,且自节哀,阑儿身子弱,从前不曾赶过这般长远水路,正该安顿了好好歇息,莫让他再伤心难受了。
沈寸心惊醒般,胡乱抹了两把脸,收敛一腔百转柔肠、两腮盈盈晶泪,强笑道:“瞧我这……阑儿可饿了?怕是今早起后什么都没吃,就方才喝了几口茶。”不待谢阑回答,转而向绨素屏风外唤了声“槐序”。
掀帘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双鬟婢女,在沈寸心的示意下将托抱的漆盘搁上床桌,但见一碗热腾腾的胭脂糯米饧粥,并各式诸如荔枝甘露、藕粉桂糖糕、腌渍蜜蕈、红沥酥、笑靥儿、芝麻胡桃酥、糖霜玉蜂等时令珑缠馃子,煞是丰盛。谢阑却是有些为难,他饿过了头,腹中从刚醒时的麻木感渐而转为隐隐作痛,若在平日里,这般花巧Jing致的新奇吃食他自欣然而受,现下胃不舒服,却更愿吃些利口的rou糜小菜,而非腻人的甜粥点心。
沈寸心“哎”了声,道:“怎的尽是这些零嘴儿,取些垫饥的吃食来。”
唤作槐序的婢女偷觑了眼坐在床上的谢阑,回道:“早先兰时来后厨吩咐备宵夜,也不曾细讲,元英只当夫人您体贴少爷晚间会饿,是以都是少爷最爱的那几样,若起灶再做些汤饼馎饦,需得再等会儿。”
谢阑却已是端过了那碗胭脂糯米饧粥,道:“沈伯母,不必麻烦了,我喝粥就好。”说着便以瓷匙舀了勺稠粥送入口中。
“那这粥够不够?”
“够的,我晚间本也吃不下太多……”
融融热粥下肚,只觉腹中熨帖不少,谢阑不由喝了大半碗。绨素屏风掩了此方憩室,秦庭光起了话头询问陆英重明谷近况,几人谈天闲聊,却是不离他半分,槐序则垂首退到了一旁。
谢阑往隔挡处望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思索着少年去了哪儿,怎的还没回来,执勺的手停顿片刻,残留的甜感竟是有些腻人,遂想着拣个馃子含在嘴里压压,但一眼望去,尽是些油渍蜜煎的,幸而还有盏酥酪,便端过用细金匙挑了颗点缀的樱桃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