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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必要说明是什么墙,世界上只有一堵值得提起的墙。彼得瞪着那个头发花白的铁路公司雇员,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弯下腰去,手肘支在大腿上,捂着嘴。列车员以为他要吐了,两步跨到彼得旁边,轻轻拍打他的背。年轻人挡开他的手,直起腰来,脸上因为暖意而恢复的一点血色又消失了。过了好久,他忽然开口了。
“您知道吗?我爸爸亲眼看着柏林墙建起来的,1961年8月12日深夜,要不就是13日凌晨,他在东柏林这一边,就在大街上,看着铁丝网拉起来——那天晚上还只有铁丝网,墙是后来才建起来的。我总是在想,爸爸有没有那么一秒考虑过要冲过去。”他沉默了几秒,想了想,“肯定是有的,任何人要是被墙和铁丝网圈起来,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猜。”
“可是您的父亲为什么会出现在东柏林呢?”
没有回答,列车员又问了一遍,彼得像是没听见一样。从他的眼神看来,旅客已经离开这间窄小的车站办公室,躲进自己脑海中那片风暴频发的黑暗之中去了。
第4章
奥尔洛夫上尉从东柏林回来之后不久就升任少校,留在莫斯科的时间变长了,半夜三更被召去开会的频率也随之变高。为了不让人想起斯大林时期秘密警察半夜破门而入的恐怖,电话会先响起,菲利克迷迷糊糊地醒来,听见父亲在客厅里小声说话,挂上电话,过不了多久敲门声就会响起,很礼貌,轻轻的三下。菲利克能听见父亲取下大衣的时候,底座不稳的衣帽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大门关上,男孩翻个身,把自己牢牢卷在毯子里,继续睡过去。
作为克格勃高级军官的好处慢慢开始显现了,父亲得到了一栋新的“达恰”,就在黑海边,终于兑现了带菲利克去海边玩的承诺,尽管夏天早已过去。这栋“达恰”对父子两人而言太大了,空房间里回音重重。任何窗户只要打开一条缝,海风就会呼啸着穿堂而过,吹散纸张,扫倒花瓶。菲利克穿着厚厚的外套,独自到海边去。沙滩冷清萧瑟,散发出腥味,布满尖锐的石子,暗沉的海水里露出挂着藻类的嶙峋礁石。细软洁白的沙滩在十几公里之外,但那是保留给疗养院的,换句话说就是保留给“上面”的。父亲极少谈论克里姆林宫,就算真的提起,也语焉不详,局促不安,忌讳着第五总局无处不在的耳目。于是“上面”在菲利克心目中既神秘又恐怖,像秃鹫投下的影子。
父亲给三楼小房间安装了门锁,自己钉了一个木架子,存放从铁幕另一边带回来的英文和法文小说、诗歌集和乐谱。菲利克不知道他为什么买乐谱,父亲不会弹钢琴,也不准菲利克学琴,因为音乐是危险的。自母亲去世后,再也没有人碰过客厅里钢琴。乐谱是瑞士出版的,都是被苏联查禁的音乐,也许父亲打算在脑海里听听这些违法的旋律,这样一来,交响乐和圆舞曲就不会伤害伟大的苏联了。
父亲不再需要去档案室填表借报纸,每周都有人把成叠的法文报纸送到家里来,《世界报》和《费加罗》是肯定有的,偶尔夹杂着《快报》和《观察者》。菲利克沉迷于这些外国报纸里的照片和广告,尽管他一个单词都看不懂。男孩把报纸偷到房间里,趴在床上,琢磨图片里陌生的街道和戴着礼帽互相握手的先生。占据大量篇幅的广告叫卖着旧书、糕点、裙子、打字机、烈酒和珠宝,还有一些广告展示着菲利克从未亲眼见过的奇特电器,比如吸尘机,一位穿着围裙的女士一手拿着长管子,另一手扶着圆筒形的机器。在整个莫斯科,这种机器恐怕不超过五台。
最具戏剧性的还是八月底的报纸,不管是英文还是法文刊物都轮番登出了同样的照片:一位东德士兵跳过铁丝网,冲向西柏林。摄影师抓住了他腾空的一瞬间,这个穿着军服的年轻士兵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的带刺铁丝网,右手抓住步枪肩带,准备把它甩掉。士兵背后的东柏林街道模糊不清,但看起来平凡无奇,不知道是什么促使这个士兵逃向西德。
“这里写着什么呢?”菲利克问,举起报纸给父亲看。
父亲瞥了报纸一眼,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儿子安静,站起来,把菲利克带到小阳台上,关上门。克格勃第五总局在每一个军官家里都安装了窃听器,要躲避监听,只能找借口到外面去。父亲从菲利克手上拿走报纸,对折,遮住凝固在铁丝网上方的士兵,“别看,别问。绝对不能在学校里提起,也不准和瓦西里说,明白了吗?”
不能和瓦西里说的事情,一般都是那些会导致克格勃半夜把他们抓进卢比扬卡监狱的事情。自那天之后,父亲把报纸锁在书房里。菲利克暗自后悔自己乱问问题,丢掉了那扇通往新世界的窄窗。
有关柏林墙的消息像融化的雪水一样,缓慢渗入莫斯科。10月30日,苏军坦克和美军坦克在查理检查站对峙三天之后,校长要求所有学生阅读《真理报》上刊登的文章,每个人都要写长长的报告,证明自己懂得“反法西斯防卫墙”的必要性,论证热爱和平的苏联是如何被卑鄙的帝国主义者逼得没有办法,只好出手“保卫东柏林的自由”。菲利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