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下酒爵,顷刻之间泪盈于睫,泪水在睫端,却不曾落下,她与萧尚醴都是不会哭泣的人了。在这至高无上之处,雪虽停了,却有细碎冰片飘摇而下,不多时这两人玄色裘衣肩头都凝着白霜。楚帝对她有惜——这惜却不是怜惜弱女的惜,而是当世雄主的惺惺相惜,所以纵是能借此吞下东吴,也不愿折辱她。
她与萧尚醴郑重饮下一爵酒,并肩立在高处,良久无言,萧尚醴转身将走,她却道:“陛下留步。”
萧尚醴止步却没有回头,眼前只有山巅的白云,白云与白日之下的中原,尽是他的领土。却听田弥弥舍弃“臣妾”自称,道:“陛下记得当年更夜园一役,又可否记得陛下初为太子时围锦京留蓬莱岛主,我对陛下说过,陛下终究称孤道寡了起来。我其实不愿见陛下称孤道寡,一旦称孤道寡,就只能做孤家寡人。——陛下今日封九嶷祭天,不出五年,就可真正成就中原共主的霸业,恕我放肆,在此问陛下一句,纵得功业如斯,陛下心中此刻,当真开怀否?”
第99章
此时千里之外,海外孤悬的蓬莱岛旁海不扬波。悬崖峭壁上,松石环绕中就是鲸鲵堂所在。今日鲸鲵堂峭壁上的木台上却聚集三个人,乐逾坐在坐席上饮酒吹风,辜薪池却已凭栏而立,林宣无可奈何,只能陪在一旁,双目也向崖下投去。
崖下的海面微波迭起,泛着一只小舟。那小舟是木兰做成,舟前雕成鲲鹏,舟尾雕成鹏尾,舟只能容下一个人,却两翼伸出鹏鸟翅膀,翅上几股绳索拧成绳,系在悬崖上横逸斜出的古松上。
那绳索将木兰舟栓在崖边十丈内,舟上坐着一个貌似四、五岁的男童,粉雕玉琢,洁白香软的一团,此时正挽着衣袖,提着空盒,好声好气冲水面露出的一支漆黑尖角说话。
乐濡年已六岁,却长得缓慢,总似四、五岁,信誓旦旦道:“没有啦,我把鱼都喂给你啦,虾也喂给你啦……真的没有啦,你怎么越吃越多呀?”
却是那父亲被乐逾斩杀的小独角鲸,大鱼死后第二年同一时间出现在蓬莱周围环游。乐逾曾说过,死后尸归于海,任它吞食,见它出现便自悬崖边与它对话,说过“乐某死期未到,你来得太早”,遣人倾倒鱼虾喂它。
那小公子听闻,竟省下饭菜,偷偷坐小舟也去喂它,悄悄求它:“我从此以后再不吃海鱼,你以后也不要吃我父亲好不好?”他虽然不信鲸能听懂人言,却也诚心对待,喂了几次,竟和那独角鲸相处融洽。独角鲸每月必出现在蓬莱外几次,等着他带鱼去喂,有时还与他喷水嬉戏。有一次这小公子披了件小白鹤氅,鹤氅上是一支支白如雪的鹤翅羽,结果shi哒哒滴着水的回来,羽毛全塌了,活像一只落汤白毛雏鸡。
乐逾任他玩去,辜薪池却总有些放心不下,每次乐濡乘小舟出海,不是遣林宣或是旁人看着,就是亲自去看。
如今一面看着乐濡,被林宣从风口劝回,一面拢披风,道:“算起来就是今日,楚帝封禅九嶷。”乐逾却哂笑不语。辜薪池心中一叹,古往今来,才干寻常的君主里都不曾听闻有谁心甘情愿归隐,更何况是封禅过的帝王。
而此时九嶷山上,云破日出,萧尚醴不答田弥弥的一问,只是仰望天日,拂袖道:“大楚代周而兴,寡人承天命为帝。自今日起,天下礼乐征伐,皆由寡人出。”
日光犹如只倾在他一个人面容上,上万人齐齐看到他的面容。隔得这样远,怎能看见?怎能看清?但就在那一刹那,众人都觉得看到了他的相貌,他姿态端严,容貌却如日之初升,月之常恒,唯有日月并耀可以比拟。天地间仿佛有几息寂静,云不动,风不动,旗不动,雪点也凝在空中。待到所有人回神之时,自祭坛下万人山呼万岁,发自肺腑,那声音几乎震得地动山摇。田弥弥亦是怔然,她不信鬼神,此刻心中也有一个声响在疑问:难不成这位陛下真的……上膺天命?
可这上膺天命的天子心头,却空旷一片。许多时候他恨自己为何生在帝王家,另一些时候,譬如此刻,深知山河壮丽,权势迷人,纵使不开怀也不愿割舍。
他心中道:逾郎,你可知我此刻恋栈权势、恋栈帝位,十年太短,匆匆一晌,弹指就是两年光景,不够我建功立业。我与你定下十年之约,我却不知自己是否能践约。你若知道我此时仍放不开帝位,又可会怪我?
乐逾做好了他来与不来的准备,他也做好了践约与不践约的打算。这或许就是为何他们无法再在梦魂中相会,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乐逾。从前他一心要将江山与逾郎都抓住,在要逾郎这一事上从来未有犹疑。但真正把乐逾囚住……经历了忘与记、生与死,他已经知道不能强迫逾郎留下,就如他说:我愿放你走。
萧尚醴原本以为,不是强留乐逾,就是放他走,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乐逾却让他知道,还有第三条路——就是他舍弃帝位,不做楚帝,只做萧尚醴,与乐逾长相厮守。
若逾郎与江山只能择其一,他不知自己该如何选。在要逾郎这件事上犹疑了,不敢再与乐逾相见,便连梦见也做不到。两年梦中不曾相寻,他的心意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