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相隔千里,怎能一日内就有消息?萧尚醴明知这点,仍心中如焚,肠回百转,不知……那人如何,不知他……是生是死,这几日来竟是食不知味,寝不安枕。
他绝不会让情爱扰乱他处理国事,但攻越大计已定,终于可以放纵自己……在一时片刻之间反复想一想那人。
顾三心思玲珑,此时道:“陛下宽心,‘沧浪侯’吉人自有天相。”明知“沧浪侯”只是萧尚醴当时为堵人口舌所赐,乐逾一旦想起往事,抽身离去,这封号就不再存在。但他仍在萧尚醴面前如此称呼乐逾。
萧尚醴目光俯视,落在他身上,顾三若真谨小慎微,就不该道破萧尚醴此时在忧心乐逾。但他无意深究,连日来的疲倦涌上,萧尚醴起身道:“寡人乏了,顾卿可自行退下。”
侍女在他身前挽起帘幕,跟随他入后殿,顾三俯首送御驾离去。萧尚醴从不在白日昼眠,今日却破例凭几睡去。梦中是一片白雪山路,雪深足有一尺。南楚不曾有过这样的大雪,他穿着夏日常服站在雪中,前后茫茫都是雪与山,头顶也是茫茫的天,竟不由惘然,不知该向何处再行一步。
雪满山道,飞鸟绝迹,他远远看见山道尽头走来一个人,伟岸修长,布衣长剑,满肩霜雪,满鬓风霜,不必看面容,那身材那姿态已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萧尚醴跌跌撞撞冲上去,险些跌倒,却被一双手臂抱住,扑入那人怀里。他胸膛坚实温热,嘴唇怜爱地隔额带吻萧尚醴额上伤痕,萧尚醴不禁鼻中一酸,再忍不住,咽喉里堵住一声都发不出,要咬牙流下泪水,却无泪可落,眼眶发热。
他紧紧抓住乐逾手臂,姿容端丽,艳光无限,十指纤长,指甲扣着他的布衣,勉强镇定问道:“你是活着,还是死了?你是梦中见我,还是……来与我诀别!”
一双手抚他后背,熟悉的男声在他耳边,乐逾道:“我若死了,你怎么办?”萧尚醴连日来强自抑制心绪,见到他时那些担忧惊惧才化作泪水,泪水却早已流干,此时色厉内荏,仍狠心道:“你若死了,寡人夷平蓬莱,易如反掌。”
却听一声低笑,乐逾将他打横抱起,虽是梦境,也不愿他单衣薄靴踩在雪地中。乐逾抱他前行,道:“若我不死,你又如何?”萧尚醴又是一怔,风雪之中,回肠九转,苦痛难言,一双美目中冷锋乍现,却轻轻道:“你没有死,你……要成为宗师,太上忘情吗?”
乐逾成为宗师,得到无垢之体,体内情蛊蛊虫会在淬炼筋骨的过程中死去,而成为宗师后,他自然将太上忘情,这一直是萧尚醴的心结。他此时说到心结,低垂眉眼,侧面犹如玉人,乐逾道:“我今生不会成为宗师。”之所以不成为宗师,固然是半为苍生,可余下一半却是为美人。
他不以为苍生摒弃宗师之道为荣,也不以为美人摒弃宗师之道为耻。乐逾在雪径中一步步前进,笑道:“你听我说,我一生爱美人,看过许多美人。你纵是绝色,看久了我也该腻了,不应该觉得再有什么。”
萧尚醴无法置信乐逾会对他说这些,只道是他脑子坏了,还是我耳朵坏了,在历经生死后对我说,他应当早就看惯了我?一时在乐逾怀抱中不语。却见乐逾双眼望他,面容深刻,英俊无比,眼中更有江海般的坦荡深情,道:“为何我看了你这么多年,还是觉得你美得不得了?看来即使我看尽天下数不清的美人,自诩多情,最终还是要败给你的好容颜。”
他爱美人,却只爱“你”这美人。萧尚醴胸中发烫,乐逾的言语入耳,一字一句,撞得心口鼓胀,直欲冲出些什么。被他抱在怀,每行一步,萧尚醴便碰上他的胸膛一下。那滚烫的热涌却又渐渐冷却,热血冻成冰,冻成利刺,刺入他胸口。他想与乐逾长相厮守,一日不见就痛苦难当。可他们一在江湖,一在宫廷,如何能长相厮守。
乐逾道:“我能舍弃宗师之道,你又能否舍弃帝位?”萧尚醴心中天人交战,他只愿能不管不顾说一声能,若是从前他还在权势与乐逾之间挣扎,这几日后也不会再挣扎。这几日里他无数次想过,若乐逾真被宗师杀死会怎样,每每想起,就胸中剧痛难忍,心被千百根刺戳穿,一刻不停。但他实在有不能离去的理由,萧尚醴明明说出口艰难,却强装平静,一一数道:“攻越大计才定,新征辟的官员尚未入朝……子侄辈年幼,不堪压制朝臣,兄弟中只剩庸碌之辈……”内忧外患,一国天子之位是他的职责,为这份职责,亲兄长死了,阿嫂也死了,在尽责以前,他又怎么能抛开一切,与心上人去世外做神仙眷侣。
乐逾道:“你需要多久?”萧尚醴不敢直言,终是低低道:“至少十年。”
乐逾却不对他发怒失望,只道:“那么就十年。我愿等你十年,十年后,你来蓬莱见我。”
十年如此漫长,萧尚醴一怔。整整十年,这十年间,江湖归江湖,朝堂归朝堂,他们远隔山海,不能轻易相见。
但玉熙殿内,蓬莱岛上,但使此情长在,此心不改,十年又有什么可惧。
他反手环住乐逾颈项,乐逾仍是抱着他前行,山中不见人,梦中更无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