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的目击者谈到溪镇那场空前绝后美轮美奂的梨花雨时依旧如数家珍。如今虽至耄耋,但当梨花雨三字经过夕云的双唇敲击着他们的耳膜时,仿佛触电一般,低垂的脑袋猛然抬起,长久呆滞的双眼瞬间放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青光。在与利剑的锋芒相遇的霎那,夕云恍若回到了十年前那个燥热的夏日早晨。难道只是巧合,为何如此熟悉,怀疑像牛毛细雨洒在夕云干燥的心田上,尘埃的微粒轻扬之后即刻落定。夕云在诸多老者雷同的描述中构想当年的壮观景象,可惜那是他的心智无法企及的高度,除了满地经雨后的透明花瓣,他什么都想不出来。暮霭沉沉,西天燃烧成腐烂的玫瑰色,露水渐重,蟋蟀间断的叫声和天空星光一样稀疏。夕云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并无饥渴之感。自从习武以来,他便告别了羸弱的从前,仿佛拥有了超凡的体力,像装着贮存能量的驼峰,能够坚持十来天水米不进。不过从外表看上去他和常人无甚区别,突兀硬朗的骨骼促成他的高大挺拔,脸庞更是因此棱角分明,平添俊朗气质。溪镇唯一的客栈灯火通明,透过楼上的纱质窗帘,人影绰约。夕云悄无声息掀开薄帘,梦般的静谧宛如秋寒浸入肌理。他根据窗户透出的明媚光影判定里面无比热闹的世俗情景,不想却是别有洞天。夕云的惊愕只限于内心,眼神背叛了他的心灵,依旧云淡风轻。屋内四扇窗子紧闭,洁白的缟素绕过雕花镂空打成花结。锡制烛台环室排开,数十根白蜡宛若树林,徐徐火苗轻歌曼舞,散发杲杲秋日之光,屋内如同白昼。夕云深吸一口气,一种无法形容的香味固执地钻进他的鼻孔。他警觉起来,像鹰发现猎物转动脖子和眼珠。除了六张古朴的原木方桌和几把雕花靠背的椅子外,半个人影都没发现。香气随着呼吸挑逗着夕云的鼻翼,他心生疑惑,急忙转身,跨步向前,像鹰的双脚离开树枝般干脆坚决。慑人心魄的声音就是那个时候如同磁石吸引铁器一样收回了夕云迈出的脚。无可抗拒的声音让他恍然间看到了清冷的月光在落叶憔悴的脸庞上流淌的身姿。声音来自楼上,隔着空气却如贴在耳边低语样清晰。夕云寻声而去,抬头只见一位全身素白的女人居高临下站在楼梯口望着他。上来吧,年轻人!女人说完,他从睡梦中搭上了回忆的马车。对他来说,回忆仿佛太阳一样不能直视,那样的话,眼睛和心会尖锐的阵痛。十年前那个燥热的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树梢时,知了便开始了无休止的工作。夕云坐在书房,手里握着中庸,仰起头望着院中油松斑驳的银色树皮冥思苦想。他突然对着昏昏欲睡的先生说,我为什么不能像知了一样想唱就唱,非要关在书房里读这些无聊的破书呢?他的话严重干扰了先生的美梦,愠怒之后,拿起他的戒尺在桌上拍了两下说,读书,读书。夕云从椅子上蹦下来跑到前院,身着官服的父亲掀开轿帘,正欲迈进,从夕云的角度来看仿佛一只弓着身子的虾米。夕云急促欢快的脚步声制止了他悬在半空的那只朝靴。夕云站在五米开外,对父亲说,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学武。夕云的父亲早已习惯用命令和训斥的口吻跟人说话(除了当今皇帝),他摸着从下巴长出来的那把一乍长的胡须说,不行,回去读书,我的爵位不是一个四肢发达的傻瓜能接替的。我不要继承你的爵位,我要学武,我要去溪镇。他用不容置疑的目光盯着父亲发怒的眼睛。先生像乌贼一样从背后卷起了夕云,将他扛回了书房,父亲变成愤怒的虾米钻进了墨绿色的轿子。此后的许多夜晚,父亲始终以弯曲的虾米形象出现在夕云的梦境之中,那也是父亲留在他心目中的最后一次逼真的印象。父亲的轿子颤颤悠悠滑稽得像一只四四方方的船穿街走巷,当他钻出船舱的时候,感觉头顶掠过一只硕大的鸟,投下的Yin影以迅雷之势倏忽不见踪迹。他望着紫禁城上方的蓝天,碧空如洗,没有一丝云彩和风的声音。夕云从高空看下去,父亲有如蚂蚁或者蚂蚁的眼睛一般大小,因此他不敢断定哪个是自己的父亲,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顿时云烟四散。在师傅还有呼吸之前,夕云从没见过他的真面目,直到他呼出最后一口气之时才得以从透明的冰层中看到师傅慈祥红润的面庞。他把那次事故的发生归结于自己的贪玩,而师傅对他说,不,不怨你,这都是天意。师傅的整个身子越来越冷,开始变得冰凉坚硬,抬起的手也放不下去了。夕云第一次流泪,父亲一度提起夕云出生时虽然哭声响亮,但一滴眼泪也没有,因此他认为这个孩子是继承父业的最好选择。师傅说,夕云,我是中了宿敌的冰毒,世上惟有梨花雨才能解开此毒,下山西行三千里,溪镇的隽永斋有——无形的严寒封住了师傅的嘴唇和舌头,师傅身边的一切开始蒙上白霜,渐渐加厚,有冰层断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夕云意识到整座山即将全部冰冻,忍痛含泪记住师傅不再转动的眼珠的样子,叹息之间已身置山脚。望着色彩斑斓的大山仿佛进入玄冬般沉寂,了无生机,他向西走去。半年来的打听、观察和推想,他获得全部信息是:梨花雨五十年前在溪镇一带曾经出现过,据说梨花雨的源头在溪镇以南的梨蒙山,山上住着一群自称梨花仙的女人,不过他们深居简出,凡人想要见他们难于上青天。夕云认为自己并非凡人,因此在了解到这个消息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