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懈怠,立刻站了起来。
这出戏讲的是李克用如何收安静思为义子并赐名李存孝、让其在自己麾下效力的故事,其中小生的角色正是有“飞虎将军”美称的猛将李存孝。在这次的纪念演出中,赵捷要和省京的一位饰演李克用的青年花脸演员对唱其中的流水板选段。
杜誉的弦停下来的时候,赵捷在大冬天没有供暖的平房里出了一头的汗。
“之前说的问题你已经改了不少。”杜誉的神情看起来满意而轻松:“我第一次听你唱的时候就觉得你的发音太靠前了,虽然清亮,但是略微少了钢音,不像小生,反而有点像旦角,跟你师父一样的毛病。”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现在听起来就好多了,膛音的运用也很到位。”
赵捷默默听着,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感激之意。他知道如果不是杜誉,自己作为一个没有师父教导且道行尚浅的青年演员,还不知要走多久、多长的弯路。
然而他憋了许久,只说出一句:“杜誉,你真是个好心肠的人,是我认识的最善良的人之一。”
“你确定?”明明是夸他的话,杜誉听了之后却面带戏谑:“那我再好心一次,警告你一句,你可要记清楚。”
赵捷不明所以,还以为他又要指导自己,立刻凑上前仔细听着。
“你记住,”杜誉的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给你师父上坟的时候千万别这么说,小心把他气活过来。”
赵捷刚喝了一口水来润嗓子,被他这话呛得咳嗽不止。
事实证明,杜誉完全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或许他压根懒得做出那样虚伪的事。他说不能藏私,故而即便赵捷和宋同是陈合英的徒弟,他也会尽心尽力地指点;他说要公正,就在他那为数不多的“上班”时间抽空帮宋同纠正唱腔上的错误,对二人不偏不倚。
“小宋,你过来,我再给你说说。”1985年正月初八,纪念演出的后台,杜誉看着正在上妆的宋同,又想到了一些他需要注意的问题。
“诶。”宋同放下东西,兴高采烈地快步走过去。
程云礼站在一旁,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他认为倘若能以培养周派小生的青年演员为理由,让杜誉从今以后能重新回到省京剧团工作,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舞台上,演出已经开始,不断有声音传到后台。
这天临东省电视台的人也会过来录像。毕竟遥城是周荣璋老爷子的故乡,又是他度过晚年的地方,大伙儿对这次的活动都很重视。
起先上场的都是年轻人,赵捷和宋同都已经去准备了。
不止有周派小生上台,其他演员、尤其是与周老爷子或他的徒弟们有直接或间接交情的演员也会拿出自己最擅长的唱段以示怀念。
演出进行到后半部分,并未扮上的李淑茵穿着颇有古韵的青花旗袍,唱了一段英气十足的《穆桂英挂帅》。紧随其后的是穿着黑色西装的赵毅,唱了《秦香莲》里铁面无私的黑脸包公,和饰演陈世美的老生演员对唱。
赵捷的节目已经演完了。由于实在紧张加上舞台经验确实不足,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发挥得很好,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但好在没出大岔子,顺利演了下来,并且收获了观众的叫好声。
他用最快的速度卸了妆换完衣服,在观众席找准了一个靠前的空座,悄悄从侧面猫着腰溜过去坐下。
他想去看杜誉的戏。
当然了,在过去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他听过无数次杜誉的唱段,也在照片上和排练大厅里见过那人扮上的模样,可在赵捷心里,那些都有所欠缺似的。
如今他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京戏是一门包罗万象的舞台艺术,角儿本该是台上灯底下万众瞩目的角儿。
即便现在技术进步了,有了京剧录像、电影,可舞台的魅力永远不会消逝。赵捷甚至颇有些古板地认为,只有舞台演出才是最原汁原味的戏曲。
主持人出来报幕,杜誉的名字刚被提及,台下立刻哗然了一阵。
显而易见,老戏迷都知道他,而这场阔别舞台多年后的回归演出也从公布节目单的那一刻开始就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主持人下台,扮了吕布的杜誉从舞台侧面上场,未等开口,掌声雷动,欢呼不断。
赵捷知道,戏迷们的热情不止是为了欢迎杜誉的回归,更是因为这人的扮相。按照老话说,光这儒雅清秀的扮相就值回票价了。简直是像极了老画报上当年风华正茂的周荣璋,任是谁看到都会这么想。
赵捷眯起眼,恍惚间产生了错觉。他觉得自己宛如置身于数十年前大上海的天蟾舞台,想来彼时的周老板登台时必然也是此般盛况。
杜誉开口,作为一个小生演员的真假音结合近乎无可挑剔,而他举手投足之间,吕布这一角色的有勇有谋与狂妄自大被尽数糅合在了他的身上。
台下,赵捷热泪盈眶,泪水不受控制地划过面颊。
这到底是用多少时间、汗水和天赋换来的本事?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