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向门外,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有这个自信。世界是公正的,不是他陈合英说了算的一言堂。孰优孰劣、孰强孰弱,不在陈合英的嘴上,而是在无数观众的心里。”
师父的名字骤然被对方提及,赵捷的心跳开始加速。陈合英这三个字一向是他不知该如何跟杜誉开口的事情。
一边是师徒的情义,另一边是显而易见的道义,赵捷当然知道他应该怎么选择。
少年时偷偷窝在宿舍里看的《倚天屠龙记》袭上心头,赵捷想起了那位在师兄与妻子的恩怨之间主动承担责任而自尽的武当张五侠。
他鼓起勇气说:“老话讲‘父债子偿’,还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师父欠了你的东西,你可以跟我讨。”
犹豫了片刻,他又补充道:“不过以我现在这点儿不值一提的能力或许还不能为你做什么。要是你愿意,可以等到以后。”
闻言,杜誉猛地回过身,匪夷所思地盯着他,良久之后才说:“傻小子,不用等了,你永远还不起。”
“为什么?”赵捷不解。
“你是能让时间倒流、还是能送我功名利禄?如果不是因为你师父,我怎么会白白浪费这么多年作为演员的大好光Yin?你知道我离开临东省京剧团之后,每一分每一秒是怎么过来的吗?”
杜誉看了一眼里屋紧关的门,那里放了许多他所珍视的京剧演员的老派行头。他一字一句地低声说:“我是咬紧牙关硬生生撑到今天的。”
赵捷问:“所以,你想要的是名利?”
“大伙儿都是俗人,饮食男女、rou体凡身,哪个不想要名利?谁又比谁高尚?”杜誉笑了:“远了不说,你爸隔三差五就去跟省文化厅的人喝酒,难道是因为酒好喝吗?”
“他倒也没有去得那么频繁,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跟老同学老同事走动一下。”赵捷的声音越来越小。
然而许久之后赵捷才知道,原来杜誉那时并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
作者有话说: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岳飞《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
“行啦,说正事吧。”杜誉起身走过去,揉了一下他的头发:“我前阵子瞧见你跟人排练《飞虎山》。”
“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你不怎么来团里。”赵捷有些讶异:“是,程团长让我先练着,作为上台的备选。”
“这出戏以前你师父给你说过吧?”
“说过,但是没来得及说太细。”
“你的音色还需要再调整,但是急不得,长年累月练下去才能见成效,最终是要让观众听着舒坦。”杜誉思索道:“但是有些方面如果你肯下功夫琢磨,还是能提升不少。”
“什么?”见他有说话的兴致,赵捷赶忙凑上前,一个字都不想放过。
“你脑子里得紧绷着一根弦,时刻提醒自己,你是在戏里塑造人物,言行举止都得和人物相关联,把人物演出来最要紧。”杜誉说:“吕布、杨宗保、许仙、李存孝、周瑜,每个角色都有各自的特点,千万不能千篇一律,更不能把会的本事都在一出戏里用上,那是胡闹。我之前看你的《状元媒》,就觉得你对角色的把握还是有点儿问题,非常浮于表面。”
说罢,他又问:“我听说你以前学的是余派老生?”
“是。”赵捷点了点头。
“学的东西都不能扔了,老生的唱腔对咱们小生也有很多助益的地方。”杜誉走进里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几盘京剧磁带:“回去听听张君秋先生的戏,他虽然本工青衣,但马、谭、裘几位老先生的Jing妙之处在他的唱腔里都有体现。”
他把磁带递到赵捷手里:“说来说去,千言万语都比不过一次舞台实践。每一次演出的机会,你拿出多少重视来都不为过。”
“我记住了。”赵捷郑重其事地应下。
2022年。
“师父,杜师叔祖这人虽然脾气大了点儿、个性强了点儿,但是好像还挺真诚的。”林绩仔细回味了一下赵捷的话语:“他跟你说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实在话。”
赵捷笑了起来,喝一口水润了润嗓子,眼角的皱纹都明显了许多:“他呀,是真心实意为了周派艺术着想,在培养年轻演员这方面毫不吝啬。”
“师父,我觉得您也是。”林绩笑了:“京剧院里的老前辈们都说,你带徒弟最认真了。”
赵捷垂下眼帘,看起来情绪并不高,显然并没有从方才的回忆中完全走出来。
“后来呢?”见状,林绩知道他有话要说,赶忙问:“纪念演出举办得还顺利吧?”
1984年冬。
赵捷一直待到太阳快落山才回家,没成想刚一进门,他就被李淑茵拽进了卧室。
“儿子,你还真是胆子大了。”李淑茵从围裙口袋里拿出剩了半数的一袋烟,怒气让她本想把东西直接摔到赵捷脸上,但为数不多的理智让她终究作罢:“我给你收拾衣服的时候看见的。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