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活着,何不归来?既归来,回到了这座城,他有什么资格不来见我?”
上书房里,帝梓元的质问声连同毛笔搁在砚台上的碰击声一齐落在吉利耳边,他嘴唇轻轻哆嗦了一下,半晌,行下御桌,跪在帝梓元面前。
“侯君……”
一声侯君,足以让帝梓元知道韩烨还活着。她隐秘而又艰难地动了动因为过于用力握笔而早已僵硬的手,隻肯露出冷沉的声音。
“说。”
“侯君,奴才没有法子,殿下说了,不能让侯君您知道他回来了。”
砰地一声脆响,御桌上的参茶被盛怒的帝梓元扫落在地,她眉宇冷冽,面容似冰峰一般,“混帐,他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他是大靖的太子,他是这个王朝的储君!什么时候他的命属于他自己了?!”
“侯君!”吉利一头磕到底,双眼通红,声嘶力竭,“殿下他看不见了。”
一句话若石破天惊,上书房里陡然安静下来。
帝梓元闭上眼,心底一片冰凉。她昏迷的时候听到的没有错,韩烨他……看不见了。
“侯君,您别怪殿下,殿下看不见了,武功也没了,奴才自小跟在殿下身边,从来没见殿下遭过这种罪,奴才都不知道这三年殿下是怎么熬过来的。”吉利一句句哽咽而出,眼眶里有了shi意。
帝梓元唇角紧抿,睁开眼,深不可见的墨瞳里淌着不知名的情绪。半晌,她疲惫而释然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
“吉利,带本王去见他。”
帝梓元知道韩烨还活着的消息这日深夜就被吉利传去了施府,收到消息的施诤言长长舒了口气,不知是宽慰还是心酸,他抚摸着腰间染着殷红血迹的长鞭,低低叹了一声。
“安宁,他们总归是比我们幸运,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韩烨在怀城养伤的这几年,很是新添了一些习惯。以前他处理政事忙碌,日日不得懈怠,极少有闲下来的时候,现在却会每日清晨都在林中坐上一两个时辰,也不和人闲聊,就安安静静的坐着,听鸟鸣风过,一个人自得自乐。
施诤言知道他眼睛看不见了,这是唯一消遣的法子,也没阻了他这个爱好,隻亲自挑选了几个伶俐的侍女服侍在他身旁。
知道帝梓元要来,施诤言一早便在书房里等着,直至晌午,仍是不见人影,差人去问,才知道摄政王的御车在施府后门停了半日,却始终不见人出来。
终归是近乡情怯,连帝梓元也不能免俗。他心底头明白,摆摆手去了书房。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旁人插不了手。
昼夜交替,又是一日清晨。施府后门外的马车停了一日一夜,吉利也在车外守了一天一夜。他在一旁愁白了头,却不敢上前,待到第二日,怕帝梓元的身子吃不消,正欲上前询问,马车里的人走了出来。
“带路。”帝梓元脸色苍白,眼底却熠熠生辉,不见半点疲色。
“是,殿下。”吉利恭声应答,心底头踏实了些,利落地为帝梓元引路。
施府内早已撤走了侍卫,帝梓元一路畅通无阻,进后院,入梅林,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行至梅林边缘,里头藏青的人影若隐若现,她朝身后的吉利摆摆手。
吉利躬身行了行礼,识趣地退了下去。
帝梓元朝里走,一步一步,那人的轮廓一点点在烟霞中现出,落在帝梓元眼中仿佛染上了绚烂而亘古的色彩。
他静静而坐,头微垂,眼轻轻合着,容颜依旧,恍若三年生死相隔,从来不曾有过。
帝梓元就这么停了下来,在他十步之遥的地方。
她突然想起,三年前的西北潼关外,她和韩烨从军献城中逃出时她对韩烨说过的话。
“韩烨,如今只剩下云景城和军献城尚在北秦之手,你留在潼关。等军粮送到各城后由我去攻云景城,军献城交给你。大靖北秦停战之前,我们不必再见了。”
曾经她以为,她这辈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这一句——不必再见了。
韩烨,过去种种历历在目,当年你在云景山上跳下,我以为老天对我永无厚德之日。
帝梓元掩在长袖下的手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她几乎是本能地朝韩烨的方向抬起了脚。
或许是她的注视太过灼热,韩烨似有所觉,睁开眼朝帝梓元望来。
韩烨眉眼如墨,一双眼却空寂到毫无色彩。
帝梓元跨出的脚生生止住,眼底染上了殷红一片。
她知道他已经不能视物,可直到真正站在他面前,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个事实带来的震撼和无措。
那双望着她的无比空洞的眼睛,没办法让帝梓元再进一步。
那么骄傲的韩烨,看不见了。看不见她,看不见他的子民,看不见他的臣子,看不见这片原本属于他的山河。
那样在沙场上御敌于国门外,守护自己子民的大靖储君,如今,甚至不能再提起一把剑。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他活着,却不肯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