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呜咽出声,指甲头一回抠进他肩膀。断断续续,说殿下,我不能。
你想要的答案,此生都不会由我说出口。
他抚平她紧皱的眉,说,好。
我不再问。
03
李贤走了。
她把衣裳裹紧,拿出那把掉在地上的刀,仔细端详。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洞庭鱼生食最佳,佐以新橙,这些都是她六年前被捡进太子府之后学会的。
但始终她不知道,李贤为何会选了她。
当年她没死在案板上。内宫贵人喜欢豢养流民的弃儿当玩物,竹帘动时,菜刀被喊停后不过一个时辰,人就被送进了陶窑。
万年县陶窑,野狗路过都要绕道的地方。
受不了折磨被断手断脚扔出去的不知几何,血从暗河流出去,把方圆几里的地染红。
她有双罕见的深碧色眼睛,是粟特与汉人的混血。上头觉得奇货可居,没早早把她搞废了,而是养在后院柴房里,教她回鹘刀术、跳舞和其他。
是以名为十六,是在陶窑的排行,也是烧红了烙铁印在后颈的字。人与兽有什么分别?世道乱时,人率兽食人。
陶窑两个寒暑,她见遍三途恶道、十殿阎王,变得性格臭且硬,刀枪不入,堪称响当当的一块朽木。待到李贤带人将寒窑毁了的那个下午,滔天火光中,有人把压在她身上要扒衣服最后享受一把的公公扎了个对穿,刀尖又压在她额头上时,不过是眨了眨眼。
“年岁几何?“
有人在火光中,看不真切。但侧影又被火照极亮,眉峰鼻尖山水丘壑,每道转折都惊心动魄。
见她木木的,他把死掉的人踹了踹,寻出片能落脚的地方,蹲下身,又问了一遍。
沁入肌骨的冷香,在飘雪的长安暮冬、腥血遍地的陶窑里,突兀地出现这么一缕。后来很久她才知道,香名沉水,南越的海里才有,千金难寻。
焚烧时,凉意彻骨,闻久了才知道,那是世间最烈性的香,穿心而过,百年不散。
她恍惚抬头,寻着味道,找到那双眼睛时,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命中逃不掉的一刻,是在泥途中的五浊之世里翻滚,忽地觑见天光乍亮,知道还有另外的活法。
那一刻的最初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惧怕。
惧怕光稍纵即逝,便又堕入黑暗。比杀了她更难过,比让她一直受苦更难过。
“十六。“
她听见自己这么开口。
“问你年岁,不是字号。”刀尖又往她额头戳了戳,侍卫语气不善。但须臾刀被他按下,按刀的手浑然如玉,一看,就不是在下头做事的人。
“年岁,也是十六。”
嗓子被血糊住了,火在身后腾腾燃起。没了遮掩她只能匍匐站立,衣裳碎得难看,而她知道羞耻为何物,也不过是上一刻的事。
“十六。从今起,便跟着本王。可能会死,会受伤,但不会再挨饿。愿走,就点头。”
她死命点头。
刃口挪走。此时才看清,那玉般的人身上,隐没在火光里的半张脸,半个身子,全是血。剑尖点地,蜿蜒拖过,众人俯首跪拜,叫他殿下。
鼻尖还萦绕着那点冰火灼烧的余香,陶窑被烧成平地,他放下帘子,声音疲惫至极。
她就这样入了太子府,那天,是她与他最近的一回对视。
后来她帮他挡过刀、挡过酒、暗杀过别人也被人暗杀过,寒雪纷纷时杵在门外头值夜,屋里觥筹交错也不知几何,酒醒后总是她送人回去,路途颠簸,免不了挽手搭肩。
谁都能多想,只她不能。
她是高昌国遗民。太宗年间高昌国灭,流民迁徙至京兆万年两县,祖辈发过毒誓,李唐一日不灭,一日不归北凉。后来家族没落,对李唐的恨,成了对饥荒的恨。恨长安饥馑时,天子车驾即徙往洛阳避难,留下百姓互相屠戮,赤地千里。
但李贤把她捡走,给她吃的,说跟他走,永远不会挨饿。
天子离开长安躲避饥荒,太子却留下监国。那年长安难得没有大灾,因他四方调度粮草,剿灭流匪、把贪赃枉法的中官[中官,即太监。]下狱。这才是惹恼武后的真正原因——一个皇位,不能同时有两个最强竞争者。
如果能一直如此便好了,如果他退一步便可保全,便好了。
但那个位置上,不是进,就是死,没有悔棋。
04
巴州,十二月。
李贤自从去了巴州,一年过去,平日里就是醉生梦死。
消息传回长安,众人都觉得废太子就快完了,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说是醉生梦死,多数时候,还是在折腾她,变着花样地。
十六还是讷言。李贤就激她,说,我早就知道,你是高昌国遗孤。我也知道,你想杀我。
他笑得跟真的一样,把刀交到她手里,说,十六,我愿死在你手上。这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