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黑的早,五点刚过,暮色渐起,归卷这边的协议看得差不多了,圈起了几处有待商榷的地方,等周一去公司和风控负责人商量一下。她抬眸看对坐的林矜还在认真对着屏幕思索,便也没有出声打搅他,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傍晚渐渐热闹的小马路,梧桐树叶只剩片许挂在树间,远处有赤云璨然。火烧云呢,归卷想。不过,“火烧云”三个字在她这里,或者准确地说,在她们研寝室友几人之间,多少有点晦气,这完全是因为当年阳春三月,风和日丽,顺利提交了结课论文,只剩下最后一天只用带着两只耳朵去就行的课,便能开启长达17天的春假。那天下午的气温实在是舒服地不像话,几人一合计,便兴致冲冲地去crystal吃火烧云,运气超好踩着最后一桌不用排队的钟,结果吃完回来,就被封了三个月的校。此后的三个月,寝室里每每提起那顿不用排队的火烧云,都会心生感慨,早知道当晚就不回学校,直接跑路了。春假的千岛湖之行自然泡了汤,还陷入了无望循环之中,楼里有密接——单人单管——封楼——不能出寝室——有人被转运——楼栋解封——以寝室为单位派一人带饭——每日抗原核酸——楼里有密接……所谓风声鹤唳,所谓草木皆兵,所谓,四面楚歌。那个时候,很深切地领会了这些词,是每隔一小时更新的预计核酸检测时间,直至半夜;是关到只剩零星的食堂窗口,仅售盒饭;是寝室楼下频繁出现的救护车和穿着防护衣的大白,等待转运。她们算是幸运的,从始至终,楼栋内都没有确诊病例。而一些不那么幸运的楼栋,因为偌大的陷入混乱的城市再无隔离之所,被转运到台州,从楼下集合到入住方舱,十几个小时,全程穿着医用防护衣,不能吃饭,不能喝水,不能上厕所。荒诞的日子持续了近百天,所有人都在后悔没有在阳春三月那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实施敦刻尔克大撤退,所有人都后悔没有听信谣言。晚霞暗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泼墨似的黑。安福路上,挂在梧桐树上的彩灯悉数亮了起来,有的店家已经在门口摆好了圣诞树,冬青花环被妥帖地挂在木门铜环之下,归卷一低头,便感到了浓浓的圣诞氛围。毕业找工作的时候,ai面试总会问到一个问题:“你曾经遇到过什么挫折?”曾经的磋磨使得归卷总是强迫自己解决能解决的困境,忘掉不能解决的困境,把失败纳入经验,从每一个坎中提炼出可以学习的东西,但绝不归于挫折,这样才能自圆其说地安慰自己,当年的遭遇。她问了自己很多年的“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遇到这种事?”“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她看穆旦、看陈梦家,看千千万在世纪之中被打折了脊梁的读书人的文章时,她想,他们也一定问了很多个“为什么”吧?“为什么要把他们打成臭老九?”“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为什么要回国?”可是,不会有答案的。最后,能做的,就是放弃探寻,自我麻痹。所以,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在大脑中被储藏为“挫折”那一类的事情,便总是文不对题的提起一件事,是她真的觉得遗憾,想要时光倒流的事。是年研一。海外交流的申请如期开放。早在研究生拟录取名单公布之时,归卷便挑好了想去交换的学校,可选的学校很多,琳琅满目,首选是芬兰的奥卢大学,位于北纬65°,最靠近北极圈的芬兰公立大学;南欧的罗马一大也不错,拥有历史悠久的法学院,在罗马法的发源地学习法律,也是佳事一桩;还有梨花女大,以女权运动而盛名的地方,能挂出“iayourfutureboss,notyourfuturewife”标语的地方,她也很想去看看。几经权衡,她还是选了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奥卢。导师很支持,并且很开心师门的版图扩展到了北欧。校内的选拔也很顺利,因为只有归卷报了奥卢的交换,这也是她进了国际部的海外交流群时才发现的,入群后昵称要更改成“姓名—学院—申请学校名称”,算上国际部的老师,群成员五十多个人,只有她的后缀是“奥卢大学”,所以传说中的面试自然也就跳过了。国际部的老师很快向对方提名了归卷,三月中旬,归卷顺利地收到了奥卢大学商学院的提名邮件。接下来,顺利的话,点击邮件里的链接,填写个人信息,很快就能收到对方发送的录取通知书和邀请信。再然后,就能拿着邀请信去办申根签了。本科时的经验如是告诉她。她和朋友adrian约好,要在圣诞的时候,一起去拉普兰旅行,在那里唱jglebell。她计划好了哪一日的极光送给谁,计划好了要去挪威的老鹰公路,计划好了要回羊角村拜访阔别久矣的ienainai,顺便销掉一直在扣年费的荷兰银行卡。可是最终,也没能成行。因为那年,家里的财务出了点问题,拿不出那么多的钱送她出国交换。她计划好了一切,拿到了入场券,却忘了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律。那是归卷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缺钱的窘迫。因为没有足够的钱,错过了极光,错过了拉普兰,错过了灵云乐队,错过了在芬兰生活一年机会。遗憾当然在。也并不会消。像一根刺,梗在那里,她怨不得谁,她只恨自己没有早早地存钱,哪怕四五万,也能成为不小的筹码。可是没有。她获得了对方学校的提名,却只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