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
傅煜驰到攸桐所住的梨花街时, 周遭静悄悄的。
月色初上,悬于柳梢, 墻内一树桂花探出墻来,晚风里馥郁香气扑鼻。门房的人认得傅煜,见了甚是诧异,正想进去通禀时, 恰巧玉簪挎着个装满黄澄澄秋梨的竹篮, 跟打理厨房的仆妇说说笑笑地走来,见一匹神骏黑马立在门前, 抬头一瞧,就见傅煜端坐于马背, 手里拎着个食盒。
她跟随攸桐搬来这里, 已接待了两回傅澜音,却还是头一回见到他。
玉簪楞了下,忙屈身行礼道:「拜见将军。」
「少——攸桐呢?」
「姑娘在院里,正跟两位管事议事呢。」玉簪恭敬回答。
傅煜颔首,翻身下马, 径直往里走。
那门房是攸桐早先就安排打听了底细寻来的,办事稳妥细緻, 瞧着男客身姿魁伟、气度不凡,却颇有冷硬凶悍之态, 怕擅自放进去不妥, 忙看向玉簪。见玉簪偷着朝他摆了摆手, 才将刚刚探出去的胳膊收回来, 恭敬退到后面去,而后过去牵马,将黑影拴好。
傅煜抬步入内,跨过门槛,迎面是绘着松鹤延年的照壁。
绕过照壁,角落便是厨房,里头忙得热火朝天,有熟悉的香味逸出。
这座庭院的格局布置,傅煜已然了熟于心,目光越过中庭花木,见正屋的门窗紧闭,便往跨院去。正巧许婆婆出来,见着他,面上显然一楞,旋即端正行礼道:「将军。姑娘正在里头议事呢,我过去……」
「不用。」傅煜瞧她客气,摆了摆手,到池畔的亭子坐下。
许婆婆偷瞥了他一眼,也不敢贸然相问,见玉簪随后跟来,便低声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玉簪摇头,举了举手里的茶盘,「我先奉茶。」
茶水奉上,搁在亭中石桌,隔着一池碧水,那客厅门窗洞开,倒能瞧见里头的情形。
暮色四合,天光昏暗,攸桐还跟在南楼时一样,靠墻坐着,倚窗吹风。不过此刻,她显然不是閒坐,手里反着账本册子,时而抬头问话,时而埋首疾书,连院里的动静都没听到。声音隐约传出来,里头有春草、烟波,亦有两个男子的声音。
傅煜起身,往旁边绕了绕,隔着窗,便见她面前躬身站了两名男子。都不到三十的年纪,穿着不算惹眼,却整齐稳重,各自手里捧着个册子,不时按攸桐的问话,翻看回答。
再旁边,春草坐在案旁,也正伏案写东西——
魏家书香之家,虽说魏思道的仕途不算多好,攸桐身边这俩大丫鬟却都是能识文断字的。
屋里灯火摇曳,商量的是筹备涮rou坊的事,外面晚饭初熟,香气勾得人馋虫大动。搁在从前,攸桐最抵不住美食香气的诱惑,饭好了便要开动,此刻却是颇为专注,只等事情问完了,才搁下笔,叮嘱了两位管事几句,道:「时候也不早了,耽误你们大半天的功夫,早点回吧,明儿还有不少事要办,辛苦你们。」
「姑娘放心。」两位管事拱手为礼,将带来的东西尽数收好。
攸桐仍端坐在案后,吩咐烟波送客,又让春草把誊好的东西拿来,扫了一遍才搁下。
待管事离开,她才像是石塑的端庄雕像活泼起来,扶着脖颈揉了揉。
扭头瞧向窗外,夜色渐深,树影睽睽,而池畔的紫藤小亭里,有人负手而立,正瞧着她。他不知是何时来的,一身暗色的衣裳,几乎跟夜色融为一体,魁伟身姿站在秀致凉亭,少了平素的冷厉刚硬,脸庞被投了极微弱的烛影,更觉轮廓分明、英挺峻整。
攸桐呆住,万万没料到这位前夫竟会亲自登门,神不知鬼不觉地等在那里。
她楞楞地看着外面,傅煜也瞧着她那呆傻模样,半晌才笑了笑,道:「不认识了?」
这哪会不认识啊,攸桐莞尔,起身出厅。
……
自打和离搬出傅府后,两人还是头回在外照面。
傅煜仍是老样子,攸桐却显然有了许多不同——论打扮妆容,仍跟在南楼时一样,眉眼婉转,微挑的眼梢带几分妖娆风情,丹唇柔嫩,肌肤细腻如白瓷。发间虽少装点,满头青丝笼起来,簪个花钿,增些许明练味道,底下群衫映照月色,有花枝绽放。妙丽眉目间,那神情却是截然不同。
在南楼时偏居一隅,她行事颇收敛谨慎,守着少夫人的本分。
如今神情里却多了坦荡自在,哪怕费神处置这些琐事,甚至误了饭点,却仿佛丝毫不觉得劳累。那笑容由心底而生,清澈如春泉,明亮如星辰,粲然灵动。而举手抬足之间,也颇有点当家做主的自信沉稳。
见着他,攸桐态度也不似从前存隐约恭敬客气,黛眉微挑,打量了两眼,笑道:「将军贵足踏贱地,可是有吩咐?进厅喝杯茶吧。」
「不止喝茶,还须用饭,不枉我白等半天。」傅煜不请自入。
攸桐跟进去,诧然道:「你来了很久?」
「也没多久,只是闻着满院饭菜香,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