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是永离人世前,请求他,放过他自己。
玷污他。
说着走到窗边,去点那西窗旁的烛臺。
墨燃把木託盘在桌上放落,将一盏烫热的斗笠小碗递到楚晚宁手中:“姜茶,你要的,趁热喝吧。”
但是那时候楚晚宁不说,什么都不肯说,什么要求都不肯提。
楚晚宁不知该说什么,便只好生硬地重复:“不要点灯。”
如今想来,那些欢爱,与“欢”无关,与“爱”也无关,反倒像是他在混乱泥潭裏陷入,堕入,让自己显得更脏,更深,自暴自弃,恨不能把自己的骨头缝都染黑。
看着他的脸,亲吻着他的脖颈,脸颊,嘴唇,唤着他的名字。
墨燃将火刀与火石放下了,许久没说话。
墨燃的手悬而未及,回头望他:“怎么?”
可是怎么还不死心。
从来只是让他们背对着自己,不去亲吻,也不爱去抚摸,枯燥重复的动作裏,头脑甚至都是清明的。
无论是初时的容九,后来的宋秋桐,说来奇怪,当年宠他们,是固执地觉得他们像师昧,所以把他们留在身边,近乎是做戏般的痴迷。
其实那些时候,楚晚宁也是想要黑暗,要熄灯的吧。
他的掌心裏不知是雨,还是汗,很湿润。
他的头脑甚至还是昏沉的,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荒谬,唐突,猝不及防。
楚晚宁忽然,陡然,竟然,生出一种想要临阵脱逃的恐惧感。
他是修道之人,要点个火,原本没有那么麻烦,但他却偏偏愿意像个最寻常不过的人,用最寻常不过的方式,踏实而安静地去点那一缕光明,让心蕊明暗亮起,蜡炬软为红泪。
前世与他有过枕席之欢的那些人,男的也好,女的也罢,都愿踏仙帝君能多瞧瞧他们的脸,从未有人提过熄灯的诉求,都宁愿那红烛彻夜高照,使尽千般技巧,万般讨好,无限娇媚,来博君半寸眷恋。
甚至会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纵使晚夜玉衡,也会有怕的时候,会有畏惧的东西,会有不知的领域。
“咔哒”一声,门栓被落下,清晰可闻,令人寒毛倒竖,犹如刽子手的刀架在了脖颈间,铁腥味。犹如猎豹虎狼的利齿将咬上猎物,血腥味。
无论怎样告诉自己不留恋,不眷恋,告诉自己,生命已无望,世间尽黑暗,还是会在风雨飘摇的巫山殿,在纠结与煎熬中,伸出颤抖的指爪,猛地勒住楚晚宁的脖颈,按在冰冷的金石砖上,按在凄清的院中青石臺上,在枕席凌乱的被褥间,在雪地裏,在温泉中,甚至在朝堂高座、庙宇祠堂、在最庄严最肃穆最当奉上尊敬的地方。
墨燃站在敞开的窗户前,秀丽纤细的鹤鸟铜烛臺边,白茫茫的雨幕衬着他高大的身影,那个剪影显得挺拔,俊秀,轮廓分明,拨弄着火刀火石时,纤细卷翘的睫毛显得格外鲜明,像两隻黑色的蝴蝶。
他记不住那一张张烛火下媚笑的,逢迎的,高潮的,酡红的脸。
“别点灯。”
真的很没意思。
“……忘了。”
他还没有想完,身后房门开了,墨燃走了进来。
墨燃不眷恋。
墨燃开口说话,声音还算温柔,没有太过剑拔弩张,克制着,但多少有些沙哑:“怎么不点蜡烛?”
他看了那卧榻一眼,只觉得喉头很干,脸更是烧得厉害,竟是不敢再看第二眼,只站在卧房中央,连灯烛都没有点,不知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久到楚晚宁微微放鬆了因为紧张而绷直的身子,久到楚晚宁轻声问他:“怎么了?”
好极了。
一点光芒都不想要有。
黑到极处,就不会再渴望光亮,奢望救赎,就不会再斗胆想拥住那人世间最后一团火。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这样茫然、无措,把风筝的引线交到另一个人手裏。
楚晚宁的身子一下子绷直绷紧,十指在宽袖下捏成拳,他尽力最大的努力去而知骨缝裏细微的颤抖,但是没有做到。
撕碎他。
外头风吹雨斜,屋内很黑,但镂着葡萄藤纹的窗户是开着的,外头别家的灯火模糊地亮着,晕着些微弱的光。
第一件,是踏入巫山殿时,请求他,放过薛蒙。
幸好他的脸上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墨燃说:“……没什么。”
如果不是意冷心灰,又怎会如此……
自己怎么就会站在这裏,怎么就会趟着雨水来这裏胡闹,怎么就……
墨燃一时有些困顿,而后看着黑暗裏那个木僵而立的人,心中缓缓的明白了过来。
火石擦亮了,正欲凑去灯蕊上,楚晚宁忽然道。
但在床上却从来不爱看他们的脸。
怎么会这样……
想来,软禁他足足八年,楚晚宁只在最初和最后,请求过他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