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海峰让胡宗宪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了。
胡宗宪的身体就像火炭一样烫。他怕他发烧,还把手靠在他的额头上,貌似不那么烫了。那么烫的,难道是自己?
他未曾知道,在这之后,胡宗宪亲自押解汪直上了刑场,这件事对他的伤害有多深。
就在他用那把胡宗宪亲赠的刀,肢解明朝俘虏的时候,依旧不解气。他在哭,可他为了什么而哭,他自己的心里都不清楚。
他一把扯下那枚胡宗宪赠他的玉佩,扔进了海里,他大骂:“胡宗宪!你这背盟的小人!”
他不能回到从前,如果他能选择,他希望自己别去相信胡汝贞的一字一句,哪怕他看起来如此地实诚,令人动心。
监牢里,胡宗宪去探望他。明日,毛海峰就会被押赴刑场。
这段日子里,毛海峰知道了这一切变故由何而来;胡宗宪真心想劝降他们,但是朝廷里的主战派擅自捉拿了汪直。他气胡宗宪背叛他,与他背水一战,而后换来锒铛入狱,以及批过红的“斩立决”。
胡宗宪来看他了。
他说:“你部下送了替身来,明天杀头的时候,我让人把你带出去……你就这么回日本,以后不要再来了。”
毛海峰望着他,他很痛苦。他想恨胡宗宪背叛他,可杀了他父亲的人也不是胡宗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自己少年无知,影响了爸爸的决策。爸爸本不会死,这一切错在他,不在胡宗宪。
隔着牢门的栅格,胡宗宪望着毛海峰空荡荡的腰间。犯人自是身无长物。他想把刀还给毛海峰,可是大明律法在上,人犯怎可佩刀,他无能为力。
他摸出那只玉佩,还是昔日的,亲自为他系上,“我听说你那时候气得人都病了,你一边呕着血,一边对着戚继光他们开火。”
他知道毛海峰气得人快没了,可又太过生气,不知该怎么发泄,才大肆进犯边防;在那之前,他一次这么出击的纪录都没有。他是被逼的,被他胡宗宪逼疯的。
“你恨我吗?”胡宗宪淡淡地问道。他想,毛海峰铁定觉得自己欺骗他,背叛他,他是恨的。如果毛海峰不恨他,他的心里反而会难受至极。
官至总督,他害过的人,背弃过的人,难道还少吗?
多少人曾对他真心相待,自己不都是如此绝情以对?可为何只有毛海峰,当他从间谍的口中,听说毛海峰当着众人的面,将那只玉佩扔进海里以后,他呕气、吐血、倒地,可又勉强支棱着起身,继续调兵遣将,就只为杀光所有明军,这些事会令他心里如此难受。
起初,胡宗宪不是没打量过背约的可能性,他打一开始就拿毛海峰在玩,他确实是要设计毛海峰,好动摇汪直──可是如今看着毛海峰在牢里委顿的模样,不再容光焕发,不再意气风发,亦不再笑脸迎他,经过这些变卦,想必他对着人只有心寒,不复信任,这让他很是唏嘘。
毛海峰望着他,惨澹一笑,只说:“我累了,不想再跟你那些兵打下去了。你杀了我的人,我也杀了你的人,我们扯平了。”
“明天,你亲自押我送刑场吧。我不要替身。我想下去陪我父亲。只要你能送我最后一程……我就满足了。”
“为什么?”胡宗宪问他。他定睛看他,他是想救他出去的,可此刻,毛海峰已经不信他,也不要他了。
“你不是要我陪你吗?”毛海峰说道:“那你陪着我,直到我死,也算是遂了我的心愿。”
胡宗宪哑然。他忽然不能理解,为何两人之中,总得死一个。
如果毛海峰不是倭寇之子,那段同游福建的日子,或许就不会是虚假的。
此前,当他提出说要进监狱里看毛海峰时,徐渭问他:“你该不是真的动了心?”胡宗宪回答:“是,如今台州大捷,他已无关大局,也无力东山再起。他早就从计划中摘出去了。”于是他起心动念,徐渭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不点破。
直到后来他关在这一样的监狱,一样的牢房里,看着一样的一窗明月。
那持着武士刀的人,徐徐地走了进来,十年过去了,他的身手矫健,功力毫不逊色。他击退数名狱卒,拿着抢来的钥匙,开了牢门。
胡宗宪受人栽赃,而后下狱,在他原本决意要自尽的夜晚,那人出现,拉了他一把。
“胡汝贞,跟我走。”
胡宗宪仰头,看见来人是谁。
一句迟来多年的“我不恨你”,他弯腰,拉起了胡宗宪,就像他曾把酒醉的胡部堂,架在了自己的肩上。
“现在,你不是总督,我也不是海寇了。”他说道。
只有现在,我才有资格继续留在你身边。
人生最后的关头,来的人不是戚继光,不是俞大猷,只有──
这些年里,依稀梦里,他见到的那人。
少不更事的微笑,那双望着他,亮堂堂而又炙热的如星双眼,如今都已变得沧桑。不变的唯有赤诚。
十年前的夜里,他自背后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