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盛问他的问题,王世贞没回答。
隔着铁栏杆,仍能明显看见王世贞面上的急切之情。杨继盛的内心里自有答案。他说:“元美,不说这件事了,等你出去之后……”
话还没说完,王世贞立刻回答道:“你的家人,我都已经接到府里了,你尽管放心。”
杨继盛满意地点了头点头,随后说:“我在这里头,怕是还要待上好一段时间,你帮我带点东西来打发时间。”
王世贞说:“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给你,只管说吧。”他生怕这段在诏狱内被关押的日子,将是杨继盛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多想之后还能再见杨继盛一面。忍耐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王世贞紧盯着槛中人,生怕那人自眼里忽然消失。
而杨继盛只是淡然一笑,也回望着他,从容地说道:“你写的那本小说,真的很好看,比你平常写的那些废诗还有青词好看多了。你还有写吗?我想看续集。”
※
杨继盛每次的笑容,都萦绕在王世贞的脑海中。他很少笑,可每一次笑,都有风情万种,无法言诉。
那种看淡生死的神情,许是世间之至美,亦是至宝。只可惜,皇帝不懂。
皇帝只懂得修真,炼丹;不懂得真正爱一个人、在乎一个人的感觉是什么。
没了杨继盛,再好的风光都是虚的。世间多寂寥。
天空中乌云密布,即将下雨。
直到杨继盛的尸体已自刑场中拖走,老天爷才迟来地垂了泪,倒像是惺惺作态。
隔着一堵刑场的墙,王世贞并不能看见杨继盛的遗容,但是他会记得,在进入刑场之前的杨继盛是什么模样;就算他已没了一条腿,他的意气风发却比年少时候更盛。
单只想着杨继盛再也不会说话,看他写的小说,在他面前羞赧地垂着头;忆起他们一起在京师内游行的时候,杨继盛接过他的眼神,却不敢看他……诸般场景翻飞而去,王世贞的眼泪早已溃堤。若他的泪水能淹田,只怕改稻为桑的事早就成了。
一旁的人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世贞抬起头,看向身旁人,“老师……如果当时我能说服他,将他拉进我的圈子里,不要放他一个人,他是不是就不会死谏?若我能日日夜夜守着他,不让他有机会写那份奏疏,不让他有机会被下放到狄道,他今天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人生总是有无数个“如果”,可就算人生能重来,这些个如果,也不见得能成真。徐阶悠悠心想。
“他不是那种会结党的人。”不知怎地,杨继盛之死,使徐阶想起了夏言──他难以忘怀的故人,也是他的老师,他的前辈。除恶扬善,公私分明,心怀天下的一个人,下场是弃市。
与其说天妒英才,倒不如说,如今的世道容不下一点清流之士。水清则无鱼,若水尽皆混浊,只怕天下将倾。
摇头,感叹,“纵你能日夜拴着他,养着他,看着他,他还是会反对仇鸾,上书痛陈马市之弊端,而后被下放狄道为官,他就是那样的人。”徐阶说道,他似乎是明白杨继盛的个性,可说的时候,他总莫名地想起夏言。他想,若是夏言,铁定也是如此。“以身谏上,以邀直名”。
或许,两人之间确实有着这么些共同点。
夏言死的那一天,他站在刑场的墙外哭泣,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此时,他自委靡的王世贞身上,亦能看见少年时的自己。
悲伤无以言明,开始憎恨君父,严党,以至于整个世界。当他认知中的全世界已被带走,真正的全世界,就仿佛不复存在。
他无法明白王世贞对杨继盛的感情,可他能明白自己对夏言的感情。
徐阶问道:“他死前,可曾跟你说过什么心愿?”
王世贞摇摇头。他早已想好了,该将什么东西放进杨继盛的棺椁里。除了他的官帽,他的官服,还有……
或许永远也无法问世的一本作品。
都无所谓了,只要仲芳看过就好。
只要他喜欢,就是我自己,都能跟着一起埋下去。
“老师,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恕学生无法多言。”王世贞回道。
‘这不分明是你的字迹吗?’还记得那个花前月下的夜里,杨继盛如此说道。
王世贞说:‘你难道很常看我写的字?怎么就认得那是我的字迹。’
杨继盛笑道:‘你不也不认识我吗?可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字是仲芳?难道我有亲口告诉过你吗?’
从那时起,王世贞才知道,原来杨继盛也留心过他;就好像是自己对他那般。
王世贞又问他:“仲芳,我看你对谁都冷冷清清的,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是你这么亲热的?”
杨继盛冷冷地说了句:“我不是李瓶儿,你也不是西门庆。”王世贞霎时住了嘴。作势要打他,杨继盛嘴巴不饶人,又说:“王少爷好大的官威,还没进翰林院呢,就要打人。”刻薄的模样,竟是非常可喜。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