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萧廷深又没有子嗣。若是他骤然崩殂,必然引发先皇的皇子们争相而起,抢夺皇位。届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不知多少无辜的人要被卷入其中,造成天下大乱。
所以萧廷深不能死。
顾忱闭了闭眼,感到心底翻涌着深深的屈辱感、怒火还有不甘。他强撑着站起身,不顾自己身后某处火烧火燎的疼痛,慢慢走到了浴桶前,滑进了热水里。
他先洗了把脸,逐渐在屈辱和愤怒的夹缝中冷静下来。萧廷深不能死,而他也不想步上前世的凄惨结局,他必须想个办法,将萧廷深从残暴的边缘拖回来。
顾忱一面沉思,一面将自己清洗了一遍。随后他换好了萧廷深先前吩咐人送来的衣服,选了把看上去不那么令人反感的椅子,忍着疼痛坐了下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入手十分柔软,样式也很简单,但展开隐隐可见繁复瑰丽的云纹,仿佛是汝窑烧制出的天青釉瓷器,明白昭示着它不菲的价格。
他却有些想念燕北的风雪了。
燕北六州气候苦寒,顾忱从十五岁开始便驻守在那里。为了保暖,他们通常会在铠甲里套上夹袄,如果中间还能缝一层棉花,那就谢天谢地了。大多数士兵,包括他自己,多数时候都只套两件单衣,若实在觉得冷,就只能绕着校场不停地跑圈。
生活连慎京的一分安逸都没有,但好歹第二天醒来是在自己床上。
顾忱正出神想着,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陛下回宫——”
顾忱一惊,反射性站起身:萧廷深这么快就请安回来了?
容不得他多想,殿门已经打开,早春的料峭寒风倒卷进来,拂起萧廷深的玄色龙袍,顾忱立即要跪,被萧廷深一把扶住。
“不必多礼。”
萧廷深的手坚定而有力,隔着一层衣物握在顾忱的腕上。尽管并非直接接触,还是激得顾忱汗毛倒竖,脸色顿时白了。
许是察觉到他无声的抗拒,萧廷深松了手。顾忱立刻不明显地退后一步,做出安静恭敬的姿态。
萧廷深抿紧了唇。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顾忱,在顾忱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挪动到那双安静而沉默的眼睛上。顾忱向来是温柔而和缓的,眼底永远跳跃着一抹光亮,然而此刻,那抹光完全被漆黑的瞳仁吞噬,就像一捧燃尽的火,只剩下冰凉毫无生机的灰烬。
他们明明面对面站着,却显得异常遥远。
萧廷深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随顾老将军去燕北,已经六年多了吧。”
顾忱垂眸答道:“是。”
“朕听闻顾夫人和顾三小姐留在京城,你很是挂念,每月都有家书往来。”萧廷深转动着右手上套着的一枚翡翠扳指,沉声说道,“朕体恤你辛苦,从今日起,就不必回燕北了。”
顾忱迅速抬眼,惊讶地扬起了声调:“陛下……?”
“怎么?”萧廷深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你不想多陪陪家人?”
他毫不避讳地向顾忱展示出他语气中露|骨的威胁,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森然的寒意。一丝极轻的战栗自顾忱后背滚下,夹杂着一线冰冷——萧廷深正明明白白地用他的家人胁迫他。
……然而,为什么?
顾忱垂下目光,萧廷深衣袍下摆的那只金龙尾巴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就像他刚刚醒来时看到的那样……于是他忽地产生了一个猜测:他让皇帝满意了。
昨夜,他让皇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体验。这位初登大宝的年轻帝王食髓知味,还想从他身上要更多次。
他想起自己之前的那个打算:他需要一个办法,一个契机,来扭转前世的结局,把萧廷深从残暴不仁的悬崖边缘拖回来。
而如今,这就是那个契机。
明明他应该愤怒,应该不甘,应该屈辱,然而此刻他却莫名地、分外地冷静。他清醒地意识到,只有让皇帝始终保持对自己的这份兴趣,他才能有机会改变他,让他听从他的劝告。
如果牺牲他一个,能改写结局,能拯救那些因萧廷深而丧命的无辜者,他愿意去做——不成功,便成仁。同归于尽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也并不畏惧死亡。
想好了这些,顾忱缓缓呼出一口气,仿佛体内最后的一丝热量也一同呼出去了。他垂首,颈项弯折出一抹柔顺的弧度,然后俯身下拜:“臣谢皇上隆恩。”
萧廷深满意了。他拦住顾忱行礼的动作,向身后的大太监挥挥手:“魏德全,先去传口谕,顾氏次子即日起留京任职,擢升正三品兵部侍郎。叫礼部备好一应官印、官服。再晓谕六部,将一应公务、文书整理妥当,交予顾卿。”
朱服大太监应道:“喏。”
“你一夜未归,家人应该担心了。”萧廷深对顾忱道,“先回去吧。”
他的语气难得温和,几乎与顾忱苏醒时重叠在了一起,也与前世的凶狠暴戾大不相同。顾忱微感诧异,旋即想到,自己此刻在皇帝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