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图觉得这样的时光已很难得了。就算再过一个月,自己将不得不把父亲他们都送走,那也没有了遗憾。
自己从小长养在邸舍之中,对这样的相聚与这样的离别,早应该见得多了,见得淡了。
“孤涂。”浑邪王看着他的侧影,眼神里像有很多感慨滑过,“你当真……不愿意回家看看?你还有两个弟弟,从未见过哥哥,他们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顾图摇了摇头,哑了声音,“我这一生,恐怕便要死在洛阳。”
这一句重若千钧,压得席上诸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顾图闭了眼,脑中却摇摇晃晃浮起江夏王的身影。淡漠的,艳烈的,娇气的,忍耐的。江夏王曾经问他:你会永远陪着孤的吧?而他曾经回答:士为知己者死。
——即使,他与殿下,终究是渐行渐远了。顾图越是往上攀登,越觉孤独而寒冷,也越抓不住江夏王那沉默的眼神。
浑邪王望着他,又沉重地叹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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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了,江夏王的云母车才终于离开皇宫,向王府归去。
经过四夷馆时,便听见嘈杂的欢闹声,江夏王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开了口道:“是大鸿胪的宴会?”
陪坐车内的王景臣躬身回话:“是,殿下。”
江夏王嗤笑,“这群蛮子,真是很会作乐,孤都要累死了。”又将身子懒懒地往后靠了一些。
“殿下辛苦了。”王景臣道,“陈勘联络荆襄、吴越诸部的文书已被扣下,不日便能送到殿下案前。”
“荆襄是孤的封地,那老儿也敢动。”江夏王哼了一声,“兴许他们动手,就在元会前后了。太皇太后好面子,或许要等外人都走光了也说不定。”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王景臣沉yin,“太皇太后最忌惮殿下与顾图文武联手,如今匈奴使团在洛阳,她正可以借机大做文章。”
“她能做什么文章?”江夏王忽然睁开了眼睛,直视着他,“你知道了什么?”
王景臣无端一阵紧张。车中光线摇摇晃晃,伴随着有节奏的车铃声,轧过寂静的积雪的长街。
“御医署有人与臣说,”王景臣顿了一顿,“说这几日,丞相特意过问了匈奴使团的住处,还问顾将军会不会将浑邪王接到他的家中去。”
江夏王盯着车角上的夜明珠,“……这倒确实是丞相的分内之事。”
不过,关于那个浑邪王,顾图却全然不曾与他谈过。也许是觉得这不重要。
片刻,江夏王又道:“今晚大鸿胪之宴,顾图也在招待之列吧?”
“是。”王景臣道,“大约是让他与匈奴诸王熟悉熟悉,有助于北边的安定。”
“他知道他母亲死了么?”
“……大约知道了。”
“浑邪王的儿子虽多,却都不成器,左贤王百年之后,还不知能传位给谁。”江夏王冷笑一声,“二十多年不闻不问,这时候却来套近乎了。”
王景臣为难地道:“那……那也毕竟是他的父亲和兄弟。血浓于水,或许是真的想他了呢。”
大半晌的沉默,直到马车已行过了四夷馆,将那欢闹声也都抛在了冷冷的雪光中,王景臣也再没听见殿下说话。
第37章 动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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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顾图都时常往蛮夷邸跑,照顾他那病重的父亲。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父亲的Jing神似乎渐渐变好了。
他原想带父亲到洛阳城的各处名胜都转一转,但父亲的身子孱弱,难以挪动,他每每见父亲在床上咳嗽便会想,这样气若游丝的老人,是怎样竟辗转了千山万水,从那苦寒塞外一路行到洛阳,就为了见自己一面?
父亲眼中的愧疚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最终将父亲接到了自己的新宅,还破例将蛮夷邸的两名仆从也借来短住,方便照料父亲;又请了洛京有名的戏乐杂技班子,日日亲到宅中来表演;还给父亲看自己这些年学的汉人的书。到夜深人静时分,父亲便躺着,睁着眼听他说话,偶尔应和他几句,甚至也能笑一笑。他便觉得一天的繁忙到此,都变得很轻松了。
今年的元会仪,因为有父亲在,顾图的心情便与以往都不相同。以往他在南宫的典仪上,只是臣服于中原的千万邦国的一个象征,一个飘忽的影,他要在夜漏未尽时分就穿戴整齐,到东中华门下与群臣一同等待入谒,白玉甬道的四面八方都燎起炬火,大鸿胪、谒者仆射、侍中、治礼郎等等官员的声音高低错落地响起;到钟鼓齐鸣时分,他要在人山人海的队列之中捧着白璧,向那看不清面容的皇帝拜贺,便算是代替匈奴单于,与汉人皇帝又结了一次永不背叛的盟约。
但是今年,他却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没有着落的影。跟在单于和左贤王身后、等待皇帝陛见之时,他心中跃跃不安,想的全是父亲独自在家中,不知能不能过得习惯。元会仪后,皇帝留群臣飨宴三日,他每回也都早早地离席,却还记得包了几条羊腿。
席上的江夏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