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私
47
第三日上,蛮夷邸便收到江夏王送来的许多赏赐。
有给邸舍官吏的牛酒,有给商旅行客的钱粮,有给武士的马匹,有给娘子的衣裳。说是因为外邦番臣多年无事,忠心耿耿,为本朝贡献甚多,是以恩泽普惠,谁都不落下。
当然有心人也都明白,这些赏赐,全都是沾了新晋了将军的匈奴人顾图的光。
老臣们又往永安宫上奏,说江夏王虽临朝摄政,到底不该过多地交接外国,像这类赏赐,理应由太后、皇上发出的,怎么让江夏王占了名头?这岂不是要另作恩惠,要市于上?
永安宫顾忌着江夏王手中有遗诏,麾下有亲兵,三公三台的府衙里也充斥着江夏王拔擢的寒人,到底没有做声。直到陈宗直受不住拷打死在了诏狱里,张太后那佩了铜印的舅舅陈勘冲入宫来大吵大闹,张太后也只能抱着小皇帝说,少安毋躁,少安毋躁。
物极必反,月满则亏。张太后爱怜地贴着小皇帝的额头,说。我们皇上总是会长大的嘛,舅舅你不要急。
这些议论,顾图也都听闻了。彼时乃是晚夏,他时常去城外陪将军们Cao练,江夏王则忙于广阳郡的贼乱,两人只有在入宫觐见时能见上一面。他想这算什么呢,洛阳城中人都说他如今得了江夏王的盛宠,谁知道他们自那回上床之后,竟然就数十日没再寻到过说话的时机?
他如今只是个虚头将军,不打仗时手底便没有兵,倒也难得清闲。每日里都往城东头去给他那一座御赐的新宅督工,期盼着可以趁早住进去。
魏晃也陪他去瞧过几次新宅,两人各拎了一壶酒坐在尚未铺砖的台阶上,感叹人生无常,像顾图这样的人竟一转眼就能大富大贵。
“你知道江夏王为什么会重用你?”魏晃还卖关子。
为什么,因为他觊觎我的屁股。顾图不说话。
“听闻江夏王的母亲只是个小宫女,死得早,死后才追封了贵人。”魏晃摇头晃脑地道,“江夏王没有外家的奥援,洛阳的贵族也都瞧他不起,他所依仗的只有太皇太后的信任与先帝的一纸顾命遗诏。所以他着急啊,他得有自己的人,这不就找上你了?”
这话确实没错。顾图春天里那次进宫,便已听太皇太后说过了,“胡儿在朝中没有根基”云云。江夏王与京中的百年望族们互相看不对眼,这两年来所提拔的都是寒门子弟,最后竟宁愿信任一个匈奴人,也不怕非我族类——这样的话,顾图也是听过的。
“只是江夏王明明无所依仗,却还敢这么任性妄为,真是年少气盛啊……”魏晃一连说了三个成语,十分得意地摇了摇头。
“但有殿下坐镇洛阳,地方上到底安静一些。”顾图忽然道,“先帝驾崩的那一年,你忘了?叛军险些攻进京畿,太皇太后都下了罪己诏,是江夏王出面,让冯老将军平定了叛乱的。”
那一年的事情,谁也没有忘记,只是谁都不敢提起。
因为那叛贼乃是先帝的叔祖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藩王,他宣称小皇帝不是先帝的儿子,自己起兵,乃是要荡涤皇室血脉。
魏晃道:“依你的意思,江夏王对那个五岁小儿,莫非还是忠贞不二的了?”他嘿嘿笑了一下,“真当他是周公了?”
这个问题,顾图不好回答。他只能隐约感觉到,江夏王对先帝的态度,与对太皇太后及小皇帝的态度是完全两样的,究竟为何,江夏王却从未肯让他知晓。
看似固若金汤的江山,其实已连年叛乱蜂起,对着御座上的无知妇孺,若萌生出取而代之的野心,实在也并不奇怪。若江夏王真想君临天下,顾图想,那自己,也只有陪着他而已。
“你说,”魏晃忽然又压低了声音,“皇上几岁该亲政?”
顾图一愣,“……按汉人的成例,十五岁?或者加冠之后……”
魏晃望着繁华的朱雀大街,嘿嘿一笑,“外忧内患时节,就让江夏王在外头顶着;等皇上长大成人,再把他一脚踢开——太皇太后,也打着一副好算盘呢。”
48
魏晃来洛阳时十岁,他还记得gui兹国的使臣们离开的那一日,北邙山北黄沙漫天,自己的母亲一步三回头哀哀地哭着,父王带着哥哥向他不断地作保,说往后一定会让人来替了他的,这段时日,就当作是在洛京旅居历练,学一身本事回去,好给哥哥当臂助。
那时候顾图也不过十二三岁,拉着他的手说没事的,我带你去玩儿。后来他们就成了洛阳城里游手好闲的胡人们的一分子,但魏晃总相信自己是要回家的。
所以他全然不能理解顾图此刻皱起的眉头。又搡了搡顾图的胳膊道:“人家赐你姓顾,但不可能真当你是姓顾的。哥哥哟,飞黄腾达是好事儿,但对着汉人,可不能全掏了心窝子哟。”
“我也不是……”顾图下意识想分辩,顿了半晌,却道,“只是江夏王,他对我好,我自然放不下他。”
魏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既然不嫌弃你是匈奴人,那他大约真是个好人吧